離開巡視組的駐地,沈青云回了省政法委。
而胡長河這位省委一把手,自然是回到了省委大院。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胡長河緩緩坐在了紅木辦公椅上。
午后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桌面上投下一道道明暗交錯的條紋,落在那份攤開的高磊供詞上面。
“林文龍指示活埋女大學生”的字樣被用紅筆圈出,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指尖發緊。
胡長河端起桌上的搪瓷杯,涼茶早已涼透,喝在嘴里泛著澀味。
作為西川省委書記,他與林東峰共事近十年,從最初自己任省長、林東峰任組織部長,到后來自己接任書記、林東峰升為專職副書記,兩人曾一起熬過抗洪救災的不眠夜,一起跑遍全省調研脫貧項目,私交雖談不上深厚,卻也算知根知底。
可是現在,林東峰的兒子犯下這樣的滔天罪行,如果林東峰真的牽涉其中,那注定要撕開兩個人之間最后的和平。
事實上,這個案子最重要的地方就在于,林東峰對于兒子的諸多違法行為,到底是否知情?
身為省委專職副書記,如果林東峰知道這件事,那意味著他已經違法違紀了,必然要受到法律的制裁。
更重要的是,他的身份擺在那里,影響力也擺在那里,整個西川省的政治生態,將會因為這件事而產生巨大的變化。
畢竟林東峰可是當了好幾年的組織部長,門生故吏無數。
作為省委一把手,胡長河必須要考慮到這些問題。
“李秘書。”
許久之后,胡長河對著門口喊了一聲。
秘書李文赫很快推門進來,手里還拿著剛整理好的《干部考核檔案》。
“書記,您有什么吩咐?”
李文赫恭恭敬敬的對胡長河說道。
“把林東峰同志近三年的分管工作記錄給我取來,另外,泡兩杯新的碧螺春。”
胡長河淡淡地說道。
“好的。”
李文赫聞連忙點頭答應著。
轉身出去的時候,忍不住看了眼胡長河的臉色。
平時溫和的眉眼此刻擰著,指節抵在下巴上,顯然是在琢磨棘手的事。
很顯然,這位胡書記的心情并不是很愉快。
片刻之后,材料被送到了胡長河的面前,辦公室里只剩下胡長河一個人,他翻開林東峰的工作記錄,目光落在政法系統工作那一頁。
過去兩年,林東峰曾三次在會上強調“政法系統要服務經濟發展,避免過度執法”,當時他只當是常規工作部署,現在想來,那些話或許藏著別的用意。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窗外的香樟樹影隨風晃動,落在文件上的光斑也跟著游移。
終于,胡長河深吸一口氣,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按下林東峰辦公室的分機號。
在撥打的那一瞬間,他的手指頓了一下。
他知道,這通電話一旦打出,接下來的談話就沒有回頭路了,
既要點醒林東峰,又不能打草驚蛇,更要顧及省委班子的穩定,分寸必須拿捏得恰到好處。
“嘟……”
電話響了兩聲,那頭傳來林東峰溫和的聲音:“書記,您有什么指示?”
“東峰同志,現在有空嗎?來我辦公室一趟,有件重要的事想跟你聊聊。”
胡長河的語氣盡量平和,聽不出絲毫波瀾,緩緩說道:“不是什么急事兒,你那邊忙完手頭的事過來就行。”
“好,我這就處理完手里的文件,十分鐘后到。”
林東峰的聲音依舊沉穩,可胡長河卻隱約聽出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
或許,林東峰也已經察覺到了什么。
畢竟他可是省委副書記!
掛了電話,胡長河將高磊的供詞鎖進抽屜,只留下林東峰的工作記錄攤在桌上。
他起身走到窗邊,看著樓下省委大院里的人來人往:年輕的公務員抱著文件快步走過,老干部在花壇邊慢悠悠散步,一派平靜的景象下,卻藏著足以震動整個西川政壇的暗流。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希望林東峰能主動認清形勢,別再抱有僥幸。
………………
林東峰這邊,掛了胡長河的電話,手指還停留在聽筒上,眼神微微發沉。
他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桌面上攤著省農業廳報上來的《春耕物資調度方案》,可剛才胡長河的電話讓他根本無法集中精神。
重要的事?
最近除了兒子林文龍被省公安廳抓捕,沒什么別的大事,難道胡書記知道了什么?
他起身走到鏡子前,整理了一下深灰色西裝的領口,平日里梳得一絲不茍的頭發,此刻竟有些凌亂。
他想起半個月前林文龍被省公安廳帶走的時候,自己給沈青云打電話,沈青云只說“配合調查”,再不肯多透露半個字。
昨天又聽說中央巡視組進駐后,專門找了沈青云談話,林東峰心里的不安就像潮水一樣往上涌。
“劉秘書。”
林東峰對著門外喊了一聲,秘書很快進來:“剛才胡書記打電話讓我過去,你把我桌上的春耕方案整理好,另外,問問省公安廳的人,文龍那邊今天有沒有新情況。”
“好的,林書記。”
劉秘書剛要轉身,又被林東峰叫住:“等等,別直接問,找個借口,比如問霓虹酒吧案子的進展,側面提一句文龍。”
他怕直接問會顯得太刻意,反而引人懷疑。
秘書點頭離開后,林東峰坐在椅子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
他想起林文龍小時候的樣子,虎頭虎腦地跟在自己身后喊“爸爸”,可長大后卻越來越叛逆,從一開始的逃課打架,到后來的開賭場、放高利貸,他不是沒管過,可每次林文龍都哭著認錯,轉頭又故態復萌。
后來他索性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甚至在林文龍遇到麻煩時,悄悄給下面的人打了招呼。
現在想來,那些“小麻煩,早已為今天的大錯埋下了禍根。
過了幾分鐘之后,秘書走了進來,恭敬的說道:“書記,公安廳那邊說霓虹酒吧案子還在查,文龍還在配合調查,沒什么新情況。”
林東峰心里稍稍松了口氣,卻又覺得不安更甚,一手提拔起來的楊宏毅出事之后,自己在省公安廳那邊的影響力下降的很厲害,現在很多事情都拿不到第一手的消息,這種感覺讓林東峰很不舒服。
搖搖頭,他沒有再說什么,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對秘書說道:“走吧,去胡書記辦公室。”
從林東峰的辦公室到胡長河的辦公室,只有短短五十米的走廊,可他卻走得格外緩慢。
走廊兩側的宣傳欄里貼著“廉潔從政”的標語,照片上的自己笑容溫和,此刻看來卻格外刺眼。
他想起去年省委組織的警示教育大會,自己還作為副書記上臺講話,強調領導干部要管好家屬子女,現在想來,那些話竟像一記記耳光,打在自己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