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了,那就好好地活。她聽見巫雨在冥冥之中這么說。
桔年再一次說服自己跟命運握手和,也許她的一生還很長,跟這一生相比,五年并沒有那么難熬吧,或者她留在監獄里的時間還可以更短一些。早上送藥過來的護士推門而入,看到虛弱地用手指去捕捉陽光的桔年,她甚至還在病床上擠出了一個笑臉,“護士小姐,你的頭發很漂亮。”
因為某種特殊的原因,桔年的病因在她的檔案上只留下極其含糊的一筆。病愈回到監獄,缺了一只耳朵的戚建英被調離了她們監室。桔年跟病前判若兩人,雖然依舊沉靜,別人卻總記得她咬著戚建英的耳朵時血淋淋而面不改色的樣子,多少有些心有余悸。而她變得更友善和豁達,她放過了自己,也善待周圍每一個人。
監獄的勞役活計大多是手工縫紉活。監獄從外面的廠家攬回來的任務,由一干犯人負責完成,這就叫“勞動改造”,有繡花的、釘珠子的、打毛衣的……大多是各自領回當天的指標在監室里完成。犯人是沒有收入的,只能憑勞作掙得改造分,但是每天的指標都高得超過極限,沒有完成指標的人是不能睡覺的,而矛盾的是,監獄又規定晚上不準勞作,所以為了完成指標,吃飯的時間都盡可能壓縮,所有的人都在埋頭趕活,機械地勞作,“新收”往往因為完成不了指標被罰。桔年對環境適應得很快,她從一開始釘扣子扎得滿手是針眼,到完成了自己的指標還能騰出余力幫助監室里的其他人。后來監獄改進了“裝備”,引進了縫紉機,她踩縫紉機也是飛快,做出的東西既平整又好看。后來她想,這也算是監獄教會她謀生的一技之長。
因為桔年人際關系好,又算是小有文化,學東西快,不但是監友,就連獄警都頗為喜歡她。她當上了室長、醫務犯、圖書管理員,還報名參加了自考課程,代表監獄參加各項知識競賽都得了名次……
戚建英耳朵受傷后,在醫院的常規檢查中,不期然竟發現她患有肝硬化,這個消息瞬間壓垮了她,從此身體每況愈下,桔年入獄一年半時,戚建英已經臥床不起。因為前事,桔年和她應該算是宿敵,現在戚建英病懨懨的,再也沒有了耍橫的本事,作為當時的醫務犯,桔年有責任照顧其他生病的犯人,獄警考慮到她們的情況,想過刻意將她們分開。然而桔年表示沒有那個必要,她平靜地照料著日漸枯瘦的戚建英,甚至在戚建英報復性的在她手掌虎口處咬下了一排牙印時,也沒有吱一聲。終于有一天,她正給戚建英細細地擦身體時,那個捅了丈夫和第三者整整三十一刀、在監獄里無人不懼的女人,在桔年面前哭得像個孩子。
“他以前是那么愛我,我跟他走過最好的時光,創業時陪他吃過所有的苦,為了他把所有娘家人都借遍了,他成功了,竟然告訴我,他不要我了……嗚嗚,他不要我了……我的兒子說我是條毒蛇。”
這是桔年第一次從戚建英嘴里聽到那一段往事,此刻的戚建英,不過是個可憐的女人。
戚建英涕淚橫流地問:“你為什么不恨我?謝桔年,你是老天派來的嗎?”
平鳳也說過這樣的話。
桔年笑了起來,她沒有回答。她不是什么天使,許多人,她都是恨過的,只是恨到最后,忘記了。因為恨無濟于事,因為人生是由無數個微不足道的細節構成的,深不可測,有些事,有些結局,她也不知道是誰造成的,是她恨過的人,還是她自己,她想不明白,所以放過別人,也放過了自己。她在監獄里做的一切,不是渴望道德上的優勢感,也不求任何人的感激,她只想讓時間過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她要出去。她還不知道巫雨的身后事是怎么了結的,沒有人告訴她。幾年來,只有一個人探視過她一次,然而那個人毫不知情。她盼望著自由之后,哪怕到埋著他枯骨的地方看上一眼,一眼就夠了。
兩年后,桔年獲得了減刑,沒有人覺得不應該。
然而,她還是經常做一個夢,夢到黑得不能呼吸的監室,壓抑著的氣息,蝴蝶在她看不見的鐵窗上撲打著翅膀,獄警的鞋子走過走道,清晨傳來第一聲哨響,“開封”了,然后她感覺到清晨的光,還有光里被踩扁的蛾子……她總在這一幕中幽幽地醒過來。
醒來后,她已經帶著一個叫做非明的女孩,在長著枇杷樹的院子里靜靜地生活了八年。hf();
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