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將一天二十四小時的事一絲不漏地記述下來,然后再一字不差地讀出來,恐怕沒有二十四個小時也是完不成的。
我非常支持“寫生文[67]”,不過對我們貓來說,這種本領是我們不具備的。我必須坦誠在這一點。因此,盡管在白天時我主人有很多值得記錄的奇怪舉止,但是我卻很遺憾地不能全部呈現給讀者們,因為我既沒有那樣的耐心,也沒有那樣的能力。不過這種遺憾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我雖然是一只貓,但對我來說,休息同樣是必不可少的。凜冽的寒風在鈴木和迷亭先生離開后就停下了,周圍十分安靜,猶如雪花輕輕飄落的夜晚。像往常那樣,主人又鉆進了自己的書房。兩個稍微大一些的女孩兒正在六疊大的房間里睡覺。還有一個孩子棉子今年還不到三歲,此時正在朝南的房間里,躺在女主人身邊吃奶。時光轉眼就到了三月,春日的太陽已經西沉,街上響起的木屐聲都傳到了客廳里。從附近的公寓的里斷斷續續傳來明笛聲,不斷沖擊著我的耳膜。外面夜色迷蒙,女主人將他們晚飯吃的煮魚糕湯裝在鮑魚殼里分給我吃,被我吃了個一干二凈。既然已經吃飽了,那么也到該休息的時候了。
我聽說這世界上有一種很有趣的現象,叫戀愛的貓叫春。據說每到早春的夜晚,我們這些貓就會在胡同里游蕩,焦躁不安。但事實上,在我身上這種現象并不存在。在這個宇宙間,愛情是它的活力。世間萬物都為了愛情而沉醉,天神朱庇特也好,地里的鳴叫的蚯蚓、螻蛄也罷,任何生物都不能例外。所以,我們當然也不能免俗,少不得要春心萌動,生出些什么風流念頭來,盡管可能會因此招惹來些許煩惱。就拿我自己來說,我對花貓小姐那也是曾懷著一腔愛慕之情。雖然金田先生堅持三絕主義,但是他的女兒,也就是那位喜食安倍川年糕的富子小姐,據說對寒月先生也曾倍加傾慕。所以,我又有什么理由去輕視那些在春日珍貴的夜晚里不睡覺而到處尋找愛情的公貓、母貓們呢?不過雖然這很吸引我,但我自己卻沒有什么想法,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就眼下的狀況來看,只要能夠睡覺,我就已經很高興了。我是如此困倦,不能戀愛也是理所當然之事。我邁著從容的腳步,來到孩子們被子的邊沿,躺下就睡著了,心里頗為歡喜。
等我醒來時,發現主人不知何時已經從書房來了臥室。我看見他鉆進了鋪在女主人旁邊的自己的被窩里。每次睡覺時,主人都會從書房中拿本外文書來,這是他的毛病。然而他卻很少能讀過兩頁,有時更是連翻都不翻,直接放在枕頭邊就進入了夢鄉。可見這書真是沒必要拿來,左右結果都是那樣。因為這事,他還被女主人嘲笑過,可他依然不愿聽從女主人的意見,不再拿書過來,這似乎也正是主人的獨特之處。
他依舊每天晚上都把書拿到臥室來,絲毫不嫌麻煩,甚至一次拿來三四本的情況也不是沒有。就在前幾天,他還把《韋氏大辭典》抱了過來。在我的理解中,主人可能是得病了,就是那種如果不把書放在枕邊就難以入眠的病。就好像那些愛擺排場的人,要想入睡就必須聽見松濤聲一樣,而且這松濤聲必須是龍紋堂精制的鐵釜發出來的。可見,書對主人來說不過就是印刷的安眠藥,這東西的作用是催眠,而非閱讀。
我很好奇主人今晚又拿了什么書過來,結果發現是一本小紅冊子,看起來很薄,在遮住主人嘴上胡須的地方半開著。主人似乎已經讀了五六行,這可真不容易啊。我之所以會有這樣的判斷,是因為他的左手大拇指還夾著書。這本書的并排處放著主人那塊鍍鎳懷表,在這個溫暖的春夜里,上面散發的寒意很不協調。
吃奶的孩子早已被女主人推開,此時她正鼾聲如雷,嘴還大張著,腦袋也沒有枕到枕頭上,而孩子則在離她一尺遠的地方。在我眼中,張著嘴睡覺的人可以說是最難看的了。在我們貓族的一生中絕不會做這樣難看的事。嘴和鼻子這兩個器官,前者是為了說話,后者是為了呼吸。不過越往北去,人們用嘴說話的時候就越少,懶惰的人們甚至在說話時用鼻子哼哼唧唧的。雖然這有些不像話,但與之相比,更不像話的則是關閉鼻子用嘴來呼吸。這種情況很容易出現危險,例如遇上天花板上的老鼠屎,如果掉進張著的嘴里怎么辦,更別說其他事了。
與她們的父母相比,孩子們睡覺時的姿態也好不到哪兒去。她們睡得很沉,但姿勢實在是難看。珺子是姐姐,她的右手此時正放在妹妹的耳朵上,似乎在顯示身為姐姐的威嚴。橙子是妹妹,她的腿正放在姐姐的肚子上,似乎在進行報復。與最初睡覺時的姿勢相比,她們都翻轉了一個九十度。而且雖然這種姿勢非常別扭,但她們依然睡得很沉,并沒什么不滿意的地方,不得不說,這還真是奇妙。
春日夜晚的燈火果然與眾不同。這幅光景單純自然,卻又不甚風雅,幽靜的燈光似乎在勸誡人們:如此良辰美景,自當珍惜。我不知此時是何時,只得環顧安靜的四周。然后,我聽見了女主人的鼾聲、遠處女仆的磨牙聲,還有鐘表的嘀嗒聲。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我記得那個女仆總是否認自己睡覺磨牙,任憑別人怎么說,她也不會說句改正或抱歉的話,只是固執地堅稱:“磨牙?我可不記得有這回事,從我出生到現在,我對這事沒有一點兒印象。”其實,她不記得也很正常,因為這本領畢竟是屬于她夢里的。但是即便不記得,事實也依舊是事實,她不承認也不行。在這個世界上就是有這樣的人,就算做了壞事也不會主動承認,偏把自己往好人堆里放。不過這種人倒也活得輕松快樂,因為在他們眼中,自己并沒什么罪過。然而即便他們如此自以為是,但給別人造成的傷害卻是不能否認的。與這個女仆相比,這類的紳士、淑女大概沒什么不同。
已經是深夜了,廚房的隔雨板不知道被誰敲了兩下,會是誰呢?在這大晚上的,真是奇怪。我想估計是老鼠,如果真是這樣,那你就盡情搗亂吧,反正我已經下定了決心,絕對不會去捉老鼠。不過后來老鼠的可能性卻被我否決了,因為緊接著又傳來了兩聲敲門聲。我可不認為老鼠能有這么高的警惕性。事實上,主人家的老鼠才不會這樣客氣,對這群家伙來說,驚擾主人的美夢似乎就是它們的任務,它們就像主人教的那些學生一樣,不管是白天還是晚上,總是想方設法地給主人搗亂。如果是老鼠,絕不會這樣小心謹慎,就像前幾天有只十分放肆的老鼠,它不但闖入了主人的臥室,還把主人低矮的鼻頭給咬了,而且最后還得以全身而退。
實際上,來的是個人。而且我肯定,這個人既不是迷亭先生,也不是鈴木先生。因為他們絕不會在這樣的深夜里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地就闖入別人家。應該是小偷吧,我對他們可是久仰大名,而且在很早以前我就想結識他們了。這個小偷的腳上有很多泥,此時正朝著廚房走來。不過在邁了兩步后,他打算邁第三步的時候,一下子發出了“撲通”一聲,估計是被廚房的活動地板絆倒了。原本十分寂靜的夜晚,現在一下子就被打亂了。我覺得背上的毛都倒立了起來,就好像用鞋刷子倒著梳了一遍似的。在此之后,腳步聲就消失了,而且好一會兒都沒再響起來。我眨眼一看,女主人并沒醒來,依然張著嘴大睡著。至于主人,這聲響同樣沒有驚醒他的美夢,他的拇指上還夾著那本紅色的書。沒過多久,廚房傳來一點兒動靜,應該是火柴劃著的聲音,大概是為了更清楚地看清整個房間。由此可見,在夜里這個小偷的視力是沒法兒和我們貓媲美的。
此時,我則好奇這個小偷會選擇哪條路線,是從廚房直接去餐廳?還是向左穿過門廳去書房?隔扇被打開后,從前廊那邊傳來了小偷的腳步聲。可見,他去了書房。接著四周又歸于寂靜。此時,我突然意識到,我必須叫醒主人兩口子。不過這件事并不好做,因為我并沒有合適的方法叫醒他們。我的腦袋就像個水車一樣飛速地運轉著,可是依舊沒什么好想法。
我想的第一個辦法是將被角咬住,然后依靠抖動來叫醒他們,可惜幾次的事實證明,這個方法無效。我想的第二個辦法是用我的涼鼻子去觸碰主人的臉頰。可我沒想到的是,我湊上去時,主人正好在夢里伸胳膊。這下好了,我的鼻頭被他狠狠打了一下,差點兒沒疼死我。要知道對我們貓來說,鼻子受到傷害可是能致命的。迫不得已,我又希望可以用叫聲喚醒他,但我的喉嚨似乎被什么東西噎住了,不知怎么回事,就是叫不出聲來。后來,我竭盡全力總算弄出了一點兒動靜,但主人依然沒醒。而且更出乎我意料的是,從走廊里傳來的小偷的腳步聲似乎越來越近。我想:“完了,他來了。”于是無奈之下,我只能躲在隔扇和柳條箱之間向外窺探。
到了臥室的隔扇前,小偷似乎忽然停住了腳步。我靜靜地觀察著,連大氣都不敢喘,心里猜測著他接下來會做什么。發生這件事之后,我曾想過:“在捉老鼠時,如果我能有這樣的氣勢,那可是真是不錯。”我的雙眼集中了所有的注意力,透過這兩只眼睛,我覺得自己的靈魂都要飛出來了。所以對于這個小偷,我真應該表示感謝,因為這種茅塞頓開的機會可是千載難逢。后來我發現隔扇的第三個窗戶中間突然變了顏色,就好像被雨浸濕了一樣。一種粉紅色從窗紙上透了過來,然后越來越濃,最后從破掉的窗紙上伸進來一條紅紅的舌頭。不過,很快舌頭就消失了,取代它的是一個亮閃閃的東西,看起來非常嚇人。這顯然是小偷的眼睛。盡管我藏在了柳條箱后,但我仍覺得那眼神似乎落在了我的身上,對屋里其他東西倒不甚關注。雖然,被他注視的時間很短,可能連一分鐘都不到,但我卻覺得自己的壽命都短了,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種讓自己少活十年的感覺了。于是,我企圖從柳條箱后離開,可就在這時,那個小偷悄悄地推開了臥室的隔扇,出現在了我面前。
我已經等候這個小偷很久了,趁此機會,我應該按正常敘述的順序,向各位介紹一下這位不速之客。不過在此之前,為了給各位提供參考,我想先說說我自己的一點兒粗陋的見解。據說,古代的神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基督教的神尤為如此,這種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印象甚至一直延續到二十世紀的今天。不過對那些世俗之人而,有時候,這種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和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會也沒什么差別。當然,這種解釋似乎對,又似乎不對。但是不管怎么說,能說明白這種道理的,我還是頭一個,可謂空前絕后。因此,我的虛榮心此時得到了極大滿足。身為一只貓,我確實很厲害,這并非自夸之語。所以在這里,我必須說明一下,為何不能輕視我們貓,希望各位傲慢的人類能夠聽進去。
據說,是神創造了宇宙萬物。根據《圣經》記載,人當然也不例外。事實上,關于人,即便是人類自身,再加上數千年的觀察,依然感到難以置信和玄而又玄。與此同時,對神明的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更傾向于相信。雖然,愚蠢的人到處都是,可想要找到兩個模樣完全相同的人,也是不可能的。每個人都有五官,沒有例外,甚至這些五官的大小差別也不大。這也就是說,是用同一種材料制造了人類,然而最后創造出的人卻沒有一個一模一樣的。
雖然這材料如此簡單,但沒想到的是竟能創造出那么多不同的模樣。這就是造物主的本領,你不佩服都不行。既然能夠創造出這么多不同的面容,那他一定是具備極其豐富和獨特的創造力。為了畫出不同的容貌,就算一代畫家耗費畢生精力,能畫出的也有限,十二三種也就差不多了。可見,上帝創造人的技藝的確卓絕,令人佩服。這種技藝十分高深,在人類社會中也無緣目睹,因此可以說,這真的是名副其實的無所不能。在這一點上,人類似乎極其崇拜神。當然,這種崇拜在人類的角度來看是無可厚非的。
然而對貓來說,對同一事實的解釋卻是不同的,因此也恰好證明了神的無能。就算這種無能不完全,但是在我們貓的眼中,與人類相比,神的能力可能還稍有遜色。據說,有多少人,神就創造了多少面容。然而我們無法確定的是,在當初造人時,神就已經想好了要造出很多不同的面容了嗎?又或者,按他原本的計劃,是打算把所有人都造成一個樣子的,張三也好,李四也罷,原本都應該長得一模一樣。可是在這個過程中,也許他總是失手,造一個,失敗一個。最后是否就導致了這種所有人都不同的情況呢?因此我們可以這樣想:人類的面容可能是神創造成功的結果,也可能是神創造失敗的結果。所以,無論說神是無所不能,還是說他無能,都可以。人實際上很可悲,因為他們的雙眼處于同一平面,左右的東西很難全部看清,所以只能認識事物的片面也是在所難免的。
但如果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個事實就簡單了。原本在人類的生活中,這事實一直都存在,但在神的威壓下,當事者卻難以看清。在創造上,不斷尋求變化固然不簡單,但如果想一直保持不變,同樣很難。例如,要求拉斐爾畫兩幅圣母像,并且要一模一樣,或者要求他畫兩幅瑪麗亞,但要完全不同。顯而易見,無論是哪種,對拉斐爾來說都不是易事。也不對,或許更難一些的應該是前一個要求,畫兩幅一模一樣的圣母像。要求弘法大師再寫“空海”二字,而且必須和昨天寫的筆法一模一樣,這顯然比要求他換一種字體來寫要更加困難。在使用各族語時,人類完全是在模仿,然后一代代地傳承下去。人們學習實用的語,可能是從他們母親那里,也可能是乳母那里,或者是其他人那里。但不管怎么說,他們都只是在單純地模仿,不斷地重復,并沒有其他想法。不過在經歷了十年二十年后,在發音上,這些語音可能已經出現了變化,這只能說明他們不具備徹底的模仿力。讓人沒想到的是,徹底的模仿是極度困難的。所以在創造人類時,如果神能把所有人都造得一模一樣,無論是張三,還是李四,都分毫不差,那才是真正的無所不能。可是再看看今天,陽光下的面孔千變萬化,什么樣子的都有,讓人眼花繚亂,這反而證明了神的無能。
為何要啰里啰唆地說這些呢?原因我已經不記得了。不過這種毛病人也常犯,說著說著話就跑題了。因此請各位讀者見諒,我只是只貓,犯這樣的錯誤實在沒什么可奇怪的。回到我當時的處境,我看見臥室的隔扇被小偷打開,然后門口就突然出現了他的身影。同時,上述的那些想法就出現在了我的腦袋里。為何會這樣想呢?如果你這樣問我,我就必須再想一想,好給你個理由。
在對人類的創造上,神是偉大還是無能呢?對此,我一直深表懷疑。可是,當那個小偷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時,看著他那副面孔的“特點”,我就再沒什么可懷疑的了。事實上,這個“特點”是指這個小偷的面容很像一個人,就是頗為俊美的水島寒月。至于像到什么程度呢?可以說是一模一樣。我并沒有很多做小偷的知己,但這并不妨礙我平時對他們粗魯的行為進行想象,也不妨礙我在腦子里幻想他們未來的樣子。在我的想象中,他們應該有對小眼睛,要像銅錢一樣圓溜溜的。而且他們應該沒有頭發,是個禿子。然而與我想象中的形象相比,現實中的小偷截然不同,看樣子真是不能隨意瞎想。這個小偷看起來既俊美又灑脫,眉毛修長,身材高挑,皮膚略黑。就連歲數也應該和寒月先生差不多,二十六七歲的樣子。我再也不能說神無能了,因為我沒想到他竟如此厲害,能創造出兩個面容如此相像的人。
由于兩個人太過相似,這令我無比驚訝。我甚至懷疑這深夜突然出現的不速之客是不是就是寒月本人,也許他突然發起神經來,才會做這樣的事。可事實上,兩人還是有微小差別的,那就是在這個小偷的鼻子下面,并沒有像寒月先生那樣長著一小撮胡須。我也是因此才敢斷定,他并非寒月先生。寒月先生十分俊美,可謂玉樹臨風,是由神精心創造出來的。所以,要想吸引那被迷亭稱為“移動支票”的富子小姐也不是什么難事。可是,與寒月先生相比,在對富子小姐的吸引力上,這個小偷也并不遜色。如果說是寒月先生俊美的相貌吸引了富子小姐的話,那么按道理來說,這個小偷必然也能吸引她的目光。
拋開道理不說,只從邏輯上來說,也不太合乎邏輯。像富子小姐那種既聰明又伶俐的女子,這點兒小事在別人告訴她之前,她就會知道了。可見,如果用這個小偷代替寒月先生,讓他和富子小姐成婚,富子小姐肯定也會將自己的愛全部傾注在他身上,從而過上美滿的生活。如果因為迷亭先生的勸說,寒月先生成功被打動了,那么這段美好的姻緣怕是就要毀了。可是,因為這個小偷的出現,這就不再是問題。因此,我也無須再為富子小姐擔心,好像最美好的結局就出現在我眼前。對富子小姐來說,只要這個小偷存在,她想獲得幸福的婚姻生活就不再是什么難事。
后來,我發現小偷的胳膊底下好像夾著什么東西,放眼細看,原來是條舊毛毯,就是之前主人扔進書房的那條。他穿著一件格子布的半截褂,腰上還系著一條藍灰色博多帶。膝蓋下的小腿露了出來,白白的。主人從剛才開始就在做夢,這夢可能和拇指被那本紅書夾住有關。不過讓人沒想到的是,當小偷抬腿向席鋪上邁過去時,做夢的主人突然一邊翻了個身,一邊喊了聲“寒月”,而且聲音頗大。這可把小偷嚇壞了,以至于毛毯都掉了。剛才邁出的腿也被他立即收了回去。從紙門上倒映的身影可以看出來,他整個人都在輕微地顫抖。
主人發出了一些聲音,哼哼唧唧的,那本紅皮書也被他忽然扔到了一邊。接著他開始撓起自己伸出去的那只黑胳膊,發出咔咔的聲音,就好像是一個癬病患者。在這之后,他又恢復了安靜,腦袋從枕頭上滑下來,但依舊處于沉睡之中。可見,那句“寒月”不過是他說的夢話。在走廊里,小偷一邊仔細窺探臥室的情況,一邊安靜地蟄伏著。此時他終于確定主人夫婦依舊睡得很沉,所以他再次將一條腿邁向了地席。不過這次,主人呼喚寒月的聲音沒再響起,于是,他的另一條腿也很快邁了出去。這間臥室有六疊,里面擺放著一盞春燈,在明亮的燈光照射下,小偷的影子被映射出了兩個濃濃的影子。從柳條箱這邊開始,不僅覆蓋住我的腦袋,最后半邊墻壁都被這黑影遮蓋住了。我扭過頭去,發現在距天花板三分之一的地方,小偷模糊的影子正在來回搖晃。雖然這個小偷很英俊,但他的影子可并非如此,那怪異的形狀反而像個怪物,而且長了個大頭。女主人也還在沉睡之中,小偷俯下身子看著她,嘴角多了一絲莫名其妙的笑意。這笑意可把我嚇了一跳,因為與寒月先生相比,他的這絲笑容竟然也毫無二致。
有一個長方形的木箱就放在女主人的枕頭旁,這木箱是用釘子釘成的,大約有一尺五寸。這箱子里裝著的是多多良三坪送的山藥,是他前些日子回老家肥前國唐津城帶回的土特產。實際上,有誰會把山藥放在枕頭旁呢?這事可不是誰都能做出來的。不過對女主人來說,這可不是什么大事。什么東西該放在哪兒,這些事她完全不懂,就比如她還用針線盒裝過烹飪用的白糖。所以,枕頭邊上放山藥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就算是腌的咸菜,她也不會在意是否放在了臥室里。然而對那個小偷來說,他可沒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所以女主人的行事風格,他當然也就無法了解。在他眼中,這個箱子就放在女主人枕頭旁,看起來頗為正式,里面裝得自然是珍貴之物。而且一抬之下,箱子的分量頗重,更令他滿意。于是,他自然不會放過這個裝著山藥的箱子。想到這里,我不禁覺得可笑。不過我只能將笑聲憋在心里,生怕一不小心,給自己帶來危險。
沒過多久,那山藥箱子就被小偷用毯子小心翼翼地包了起來。然后,他開始四處尋找繩子,企圖將這個包裹捆起來。后來,他看到了一條縐紗衣帶,那是主人睡著之前解下來的。小偷就是用這條衣帶捆好了箱子,并將它背在了背上,雖然動作看起來很輕松,但那份粗魯估計是得不到女人的夸獎了。在此之后,他在主人的棉紡短褲中塞進了兩件孩子們的背心,兩腿褲腿因此鼓得滾圓,就好像一只吞食了蛤蟆的青花蛇。或許也不對,更準確一點兒來說,那粗俗的樣子就像是即將臨產的青花蛇。大家也可以做做這樣的事,以便于證明我所非虛。
這條棉紡短褲被小偷纏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接下來他又會做什么呢?我密切關注著他。只見他將主人的紡綢大褂平鋪開,似乎變成了一個包袱皮。然后,他將一些東西直接堆放在了上面,這些東西包括女主人的衣帶、主人的內外衣以及一些其他零散的衣物。看看他的熟練和仔細,真是讓我欽佩。
在此之后,他找來一些女主人用來綁衣帶的長布條和衣服絲絳類的東西綁在了一起,然后系好包袱,拎在了手里。為了確認是否還有什么值得偷的東西,他又向四周看了看。最后發現在主人的腦袋上方有一盒朝日牌香煙。于是,他把香煙也裝進了自己的衣袖里,并用煤油燈點上了一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看起來味道十足。隨口噴出煙霧,這些煙霧在乳白色的燈罩周圍環繞,在它們尚未徹底消散,小偷就已經離開了。他踩在走廊上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最后直至完全消失。至于主人夫婦,他們依舊處于睡夢中,可見,人類是個非常粗心的物種。
當然,對我來說,休息也是必不可少的。因為我的身體可扛不住這么不停地嘮嘮叨叨。于是,我安心地睡了過去。等我醒來時,聽見從廚房門口傳來了動靜,那是主人夫婦和警察在交談著什么。
“照你們說的,小偷去了是從這兒進的臥室?在睡夢中的你們真的一點兒都沒發現?”
“嗯。”主人答道,語氣頗有些不好意思。
“哦,那具體是幾點鐘被偷的呢?”警察問道。對主人夫婦來說,他們顯然無法回答此問題。如果他們知道具體時間,那小偷就不會成功了。不過這個道理他們顯然不懂,所以兩人還在苦苦思索答案。
“具體幾點呢?”主人說道。
“幾點?”女主人也正在苦苦思考。似乎在她眼中,只要肯想一想,那個具體的時間就一定會知道。然后,她向主人問道,“昨晚,你睡覺時幾點鐘了?”
“你睡著之后我才睡的。”主人說道。
“確實如此。”女主人說。
“那咱們是幾點醒的呢?”主人問道。
“七點半吧,差不多就是那時候。”女主人答道。
“那小偷應該是幾點來的呢?”主人問道。
“應該是晚上。”女主人答道。
“這不是廢話嗎?我是問確切的時間。”
“要想知道準確時間,那可得好好想一想。”女主人答道。
可見,在女主人眼中這事似乎還得接著想下去。實際上,警察的詢問不過是個形式,小偷到底幾點來的,這個問題實在無關緊要。其實主人隨便說個時間敷衍一下就行了,警察要的也不過是這樣。可是,面對這個問題,主人夫婦根本沒有理解這點,所以警察的耐心都被他們耗盡了。于是,警察接著說道:“這么看來,是不知道具體的被盜時間嗎?”
“的確如此。”主人答道,語氣一如既往。
“在這種情況下得寫一份書面報告:‘明治三十八年某月某日,閉門睡覺后,小偷撬開某某窗,偷入某某室,盜走某某東西。以上屬實,特此申訴。’題頭不用寫了,但一定得標明了是‘申訴’,別寫成‘報告’。”
“只要是被偷了,就都得寫上唄,一件也不能落?”主人問道。
“嗯,都得寫上。你可以做張表,標明被偷了幾件衣服,每件值多少錢。我就不進去看了,反正小偷已經偷走了東西,進不進去查看也都無所謂了。”說完這話,警察就走了,看起來就好像沒有這件事一樣。
警察走后,主人拿著筆墨,招呼妻子去了客廳。然后對妻子說:“你快說說,都哪些東西丟了,我來寫這個被盜的申訴狀。”聽聽那語氣,如同吵架一般。
聽見主人的話,女主人猛地坐了下來,腰上正系著一根幸免于難的細帶子:“聽聽你那口氣,橫什么橫,還‘你說說’,我才不說呢,煩人。”
“你看看你那系的是什么東西,就沒個正經帶子嗎?這樣的打扮簡直像個跑碼頭的妓女,成何體統?”主人說道。
“我這不是沒辦法嗎,小偷把帶子都偷走了。你要是不想讓我像個妓女,你倒是再給我買一條啊!”
“帶子也偷?這個家伙,簡直窮兇極惡。那我們就先從帶子寫起吧,你先說說被偷的都有什么帶子。”
“哪有那么多帶子啊,不過一條,就是那個面上是黑緞子,里子是縐綢的。”
“哦,寫上一條黑緞面縐綢里雙層帶子,這個多少錢?”
“六元吧,差不多這樣。”
“天!這么貴?下次買條一塊五的就行。”主人說道。
“一塊五的帶子?上哪兒找這么便宜的。你這個人可真是自私,光顧著自己,從不管自己妻子是否穿得寒酸。”
“別說這些沒用的了,小偷還偷什么了?”
“還有外褂,絹織的。這衣服可值得紀念,是何葉家嬸娘死時留下的。雖然是絹織的,但是比現在的絹織好多了。”
“我不管它好不好的,你先說說它的價值吧。”
“大概得十五元。”
“十五元?你哪兒配穿這么貴的外褂啊!”主人說道。
“要你管,也沒花你的錢。”女主人答道。
“還有嗎?”
“一雙襪子,黑布的。”
“你的?”
“是你的,大約值兩毛五吧。”
“哦,還有嗎?”主人繼續問道。
“一箱山藥。”女主人答道。
“竟然連山藥也不放過?他要這東西做什么?煮著吃?還是做‘山藥汁’?”
“你自己問小偷去吧,我上哪兒知道去。”
“價值多少?”
“這我也不知道。”
“十二元五角?這么寫差不多吧?”
“這世上有這么貴的山藥?真是胡鬧。就算是唐津城那面的山藥,也不值這個價錢吧?”
“山藥的價格嗎?你剛才不是說你不知道嗎?”
“我確實不知道,但你寫的那價錢也太不靠譜了,十二元五角,哪有這么貴的。”
“聽聽你那話,簡直自相矛盾,一面說自己不知道,一面又說十二元五角太貴。看看你,簡直和奧坦丁·巴勞羅卡斯一個樣。”
“誰?”
“奧坦丁·巴勞羅卡斯。”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奧坦丁·巴勞羅卡斯是怎么回事?”
“你快接著說吧,管它什么意思干嗎!”
“說什么說,你還是先把奧坦丁·巴勞羅卡斯給我說明白了吧。”
“沒意思,什么意思也沒有。”
“你就是故意的。我不懂英語,這你是知道的,可你還偏偏用英語來寒磣我。為什么不告訴我,你就這樣看不起我嗎?”
“你快接著說吧,別再這樣沒完沒了的。你還想不想找回被偷的東西了,趕緊把申訴狀寫出來才是正經。”
“奧坦丁·巴勞羅卡斯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現在必須告訴我。至于訴狀,反正也沒什么用。”
“沒意思,什么意思也沒有,我剛才不是已經說了嗎?你這個女人,真是煩人。”
“照你這么說,也沒什么東西被偷了。”
“你愿意怎么說就怎么說吧,真是個固執的家伙。申訴狀我也懶得寫了。”
“本來也不是我讓你寫的,這事原本就該歸你,小偷偷了什么,我才不說呢。”
“就這樣吧。”主人一邊說一邊猛地站了起來,然后像往常一樣,鉆進了書房。至于女主人,她回到臥室里,坐在了針線盒前面。之后的十幾分鐘里,兩人都一樣,一直坐那兒看著隔扇,眼睛都直了。
不過讓人沒想到的是,這時,多多良三坪開門走了進來。被偷的山藥正是他送的。此時,他的模樣看起來頗為精神。此人曾做過主人家的“讀書人”,不過現在已經從法政大學畢業。至于現在,他正于某公司的礦產部就職,和鈴木滕十郎一樣,都是未來的實業家,不過他的輩分要比鈴木先生小。一直以來,多多良先生和主人家的關系都非常親近,這和他之前做過這家的“讀書人”有很大關系。所以,來主人家拜訪是常有的事,而且如果趕上周日,他會待上一天再回去。
穿著西服褲的多多良先生支著一條腿在女主人面前坐了下來,用帶著唐津城那帶口音的話說道:“今天可真是個好天呀,太太。”
“是你來了呀。”女主人說道。
“先生呢?出去了?”
“沒有,在書房。”
“這樣一個周末,多么難得啊!可得勸勸先生,老這么努力身體可吃不消。對吧,太太?”
“你去勸他吧,我的話,他才不聽呢。”
“你說的倒也對,可……”話說到一半,多多良先生在屋子周圍環視了一圈才接著說道,“孩子們呢?出去了?”他剛說完這句,珺子和橙子兩個小孩兒就從隔壁屋里跑了過來。
“你帶壽司了嗎?多多良先生。”姐姐珺子問道。顯然,她還沒忘上次多多良先生許下的承諾。所以一看到他,她就立即跑來詢問。
“我忘了,下次吧,你這記性可真好。”多多良先生一邊說一邊撓著腦袋。
“那可不行。”珺子說。
“那可不行。”妹妹也學著姐姐說道。聽見這話,女主人臉上有了些笑意,剛才和丈夫生的氣似乎也消了一些。
“雖然我沒帶壽司來,但你們沒吃我之前拿來的山藥嗎?”多多良先生問道,“難道還沒吃嗎?快讓你媽媽給你們煮。與東京山藥相比,這關西的山藥可好吃多了。”對于家鄉的土特產,多多良先生頗感驕傲。
聽見多多良先生的話,女主人這才想起來要致謝,她連忙說:“真是謝謝你的山藥了,多多良先生。”
“吃了嗎?是不是不錯?那山藥都挺長的,為了避免把它們弄折,我特意做了個木箱,還塞得又滿又緊。”
“真是不好意思,你的一番好意怕是要辜負了。因為昨天晚上小偷把這箱山藥偷走了。”
“小偷偷了?這是個什么家伙?他是太笨了?還是真喜歡山藥啊?”多多良先生感嘆道。
“媽媽,昨天晚上家里來小偷了?”姐姐珺子問道。
“嗯。”女主人答道,一副不痛不癢的樣子。
“來小偷了?他長什么樣?”這種奇怪的問題是妹妹問的,女主人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最后只得敷衍道:“進來的時候嘛,樣子可駭人了。”說完這句話,女主人看向了多多良先生。
“是像多多良先生這樣駭人嗎?”姐姐追問道,全然沒有顧忌坐在一旁的多多良先生。
“瞎說什么,沒禮貌的孩子。”女主人呵斥道。
“哈哈哈,這可真不幸,我真長了副駭人的樣子嗎?”多多良先生一邊說一邊撓著自己的頭。在他的后腦勺有塊禿瘡,直徑有一寸那么大。他得這個病已經有一個月了,雖然大夫已經看過,但是也沒什么好轉。
姐姐珺子最先發現了這塊禿瘡,她說道:“看看,多多良先生的頭上也有個地方禿了,和媽媽一樣,真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