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她不知明日生死,也不知,她已成了他永遠無法還清的命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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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課業結束,公寓熱鬧了不少。
又有一批新的留學生被送到這里,大家也會說起國內形勢,會講到宋先生遇刺。
“宋先生家境貧寒,可當袁世凱派人送給他一本空白支票,保證永不退票,卻被他拒絕。先生之志,在家國!我輩當效仿之!”
“對!如先生所說,‘死無懼,志不可奪’!”
有泫然淚下者,也有義憤填膺者。
可如今大總統手握重兵,誰又能奈他何?
沈奚聽著,猜想,自己父兄當年是否也是如此,才落得最后的下場。
這些人聚在一處,常徹夜暢談。
那時沈奚已經選讀了外科,除了給傅侗文寫信的時間,不舍晝夜苦讀,從不參與他們的談話。相熟的留學生里,也有一位男同學和她同專業,叫陳藺觀,倒是和她很投脾氣,兩人平素不太說閑話,但凡開口,就是課業。
兩人你跑我追的,學到入魔,上課做不完、畫不完老師提供的模型,下課補上。不滿足于解剖課、實踐課課時,就由沈奚做東,這位男同學想辦法,出錢去買通人看手術,積累了不少珍貴的手術及解剖畫。兩人對珍貴資料,都算得清楚,錙銖必較。
陳藺觀家境貧寒,錢大多是由沈奚來出。有時錢用得多了,沈奚也會抱怨,昔日在煙館有無人領回去的煙鬼尸體,真是活活浪費了。所有花費她都會記在賬上,讓陳藺觀記得日后要救活多少中國人,為傅侗文積福。
婉風覺得沈奚學得過于瘋魔,會想辦法將她綁出去,聽歌劇,看電影,她對這些并不十分有興致。后來她迷上了心臟,可卻能教她的人在這個學校卻沒有。
教授也說,血液汩汩而出,心臟無法停跳,在如此情況下手術,難度極大。
“上世紀有人說,在心臟上做手術,是對外科藝術的褻瀆。誰敢這么做,那一定會身敗名裂,”教授在課堂上笑著,攤開手,“可已經有人開始成功,堅冰已經破除,我們會找到那條通往心臟的航路。”
大家笑,對未來信心滿滿。
等到了第三年,她順利完成了學業。
教授問她,是否準備繼續讀下去?若她止步于此,在專業上很是可惜。
她舉棋不定。
傅侗文從未說過對她未來的安排。
這一夜她在燈光下,翻看著自己生物學的筆記到快天亮,終于從筆記本下抽出早備好的信紙,給他寫了一封信。這是她頭次提及“今后”二字,想是內心懼怕,怕他會說“后會無期”,或是再見到“不宜再見”這樣的字眼,她遮遮掩掩,寫滿三張紙也沒明白。
這一回,又從夏盼到冬。
那晚,婉風和顧義仁都受邀去了基督教家庭聚會。她又去和陳藺觀切磋血管縫合術,轉眼天亮了回到家,倒頭就睡。再醒來已是黃昏,他的信被當作禮物放在地毯上。這一看到不要緊,沈奚人連著棉被滾下床,狼狽地又抱著信和被子爬回去。
床頭柜的抽屜底層,放著專門裁信封的刀片,今年快過去了,才算用上這一次。
小心裁開信封,抽出紙,依舊是三折。
她心跳得急,手卻慢,打開紙,又是短短一句:
我不日將啟程去英國,歸期不詳。至于你的學費,無須掛心,可供你到無書可讀之日。如有需要,可與你身邊人說,會有人為你解決。匆雜書復,見諒。
傅侗文
七月七日
一看這日期,沈奚猜到,他沒來得及收到信,就已經動身了。
沈奚將棉被裹住身子,臉埋在枕頭里。
褶層里消毒藥水的味道揮之不去。
他去英國去,是為生意還是為什么?還是有什么紅顏知己在異國等候?思緒一旦到了這里,越想越離譜。饑腸轆轆,滿腦子他要在英國娶妻生子的念頭,沈奚再躺不住,翻身下床,勉強算是穿戴整齊,下了樓。
“我必須馬上吃點東西,吃點中國人該吃的。”
沈奚三步并作兩步,從樓上連跑帶跳地下來,前腳剛落到了地板上,就看到了客廳里坐著的人。她一時收不住,很丟人現眼地撞到了扶手上。
公寓的開放式客廳里,坐著幾個人。
都呈眾星拱月的姿態,將那個男人圍在了當中。
傅侗文握著個茶杯,灰黑拼色領的西裝上衣敞開著,露出里邊的馬甲和襯衫來,領帶好看,襯衫的立領好看,人也……遺世而獨立,佳人再難尋……
天,這是什么要命的話。
幼時跟著家里先生讀的書都白費了。
莎士比亞歌德托爾斯泰,李白杜甫白居易,血管縫合血栓止血帶……
我該說什么?
沈奚忘了身處何地,身處何時,前一刻還在構想他在英國的風流韻事,此刻卻面對面,不,是隔著十一……十三、四步遠的距離,彼此對視。
傅侗文飲盡手中的英式茶,將白瓷杯擱下,不咸不淡地取笑她:“沒想到,弟妹在這里還過著中國的時間?”
為強調這句調侃,他望了眼窗外。
已近黃昏。
一抹斜陽的光,從窗子透進來,落在他的西褲和褐色皮鞋上,仿佛灑下了金粉金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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