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奚的信到的當天,來了個年輕人。
那人穿著藍麻布褂子,底下是灰布褲子,入了書房,見到傅侗文就紅了眼眶:“我家先生要我來的。三爺,出大事了。”
傅侗文身子稍向前傾,目光沉下來:“慢慢說。”
“宋先生遭暗殺。”那人輕聲說,眼中隱隱有淚光。
傅侗文和醫生草草對視一眼。
“先生中彈后,托付了三件事。第一,將所有在南京、北京和東京存的書,全捐入南京圖書館。第二,先生家窮,老母尚在,囑人照顧。第三……”那人喉頭哽住,“請各位繼續奮斗救國,勿以我為念放棄責任。”
話音落地,房內陷入死寂。
傅侗文半晌,輕聲問:“先生可還活著?”
“含恨離世。”
傅侗文的眸光微動,冷笑:“helliserehere.”
醫生知道他在說著什么,他們在英國留學時聽過的歌劇里,曾出現過這句:
地獄已成空,厲鬼在人間。
國民黨代黨魁遭暗殺,舉國震驚。
二爺對宋教仁先生很是崇敬,受此事打擊極大,他在報刊上設有專欄,對此事憤慨異常,連寫了幾篇大罵總統獨裁。有人悄悄遞了話給傅侗文,讓他勸勸二哥,傅侗文表面上答應了,卻沒對二爺說半個字。
傅侗文反倒掏了錢,打點那些報社,授意他們想辦法保護二爺。
于是,不久,二爺的稿子再沒機會見報。大家都以為二爺是被打壓了,連二爺也常在飯席間抱怨,反倒被傅老爺掄起椅子,砸傷了,讓他管著自己的筆桿子,不要連累傅家。
入秋后,有人遞了張名片進府,給傅二爺的,是總統府警衛軍參謀官。
這位參謀官姓陸,在北京城頗有名氣,他有個特殊癖好,想殺誰就請對方吃飯,好酒好菜招待,飯罷掏出手槍從背后殺人。明目張膽,手段毒辣,單去年就殺了不少志士和進步人士。名片沒遞到二爺院子,反倒被下人先一步送到了傅侗文的書房。
傅侗文拿著那名片,沉吟片刻:“喚二爺來。”
“是。”下人離去。
他在書房用了半盞茶,傅二爺來了。
傅侗文直截了當地告訴他:“警衛軍的參謀官要見你。”
二爺怔了一怔。
傅侗文指八仙桌旁的凳子:“坐,我陪你一道見。”
二爺怕連累他:“還是在前堂見吧。”
傅侗文笑笑,對外吩咐:“帶客人來。”
“是,三爺。”
不大會兒,陸參謀官進來了。
他以為要見的是二爺,卻不料,自己進的是傅三爺的書房。
對于這位赫赫有名的傅三爺,陸參謀官曾有幸在八大胡同見過。
是上月初八。
彼時三爺為捧人,包了半個場子,翹著個二郎腿,穿著立領襯衫,馬甲敞著,偏過頭去和身邊人低語。那天他只見著傅侗文的側臉,透著一種消沉的風流。都說他待風塵女子也是彬彬有禮,在一樁樁香艷傳聞中,雖是負心郎,薄情卻又不寡義,但凡女子提到他,盡是好話,竟半句惡語。
當然,那是風月場上的三爺,不是這里的。
誰都曉得,三爺為人處世,絕非君子。
從見到傅三爺那一眼,陸參謀官打的腹稿全都作廢了,反倒和二爺談起了民生。
和和氣氣,仿佛老友重逢。
傅侗文始終冷眼聽著,一聲也不語。
期間,醫生進來,為他送了藥片和水,他吞了藥,撂下白瓷杯的手勢有些重。陸參謀官聽得心里咯噔一下,像得了令,忙不迭推開椅子:“和二爺太投脾氣,話密了。時辰不早,我也要去辦公了。”
傅侗文不答,算是默認。
陸參謀官不敢再耽擱,匆匆告辭。
傅侗文讓仆從將人送走,將陸參謀官送到府門外,傅侗文身邊始終伺候的那位醫生追出來,從懷里摸出個信封,遞給這位參謀官:“三爺囑咐,參謀官上月初八在八大胡同想是沒玩痛快,這里有張支票,夠參謀官在那兒住上半年的。”
陸參謀官接過信封,手都冷了。
上回樓里往來恩客無數,傅侗文是如何曉得,在那夜他曾出現過?這一念間,陸參謀官已經明白,日后傅家的人,萬萬碰不得。
人走干凈了,傅侗文無端記起美國的包裹,他找到一把軍用匕首,割開包裹,拿出來厚厚一摞報紙和報告,又將身上的馬甲解開,松了口氣。
還沒來得及仔細翻看,仆從又抱著一摞書信進來,放到書桌上。
最上頭那封,恰好是美國來的。
傅侗文望著那信上娟秀小楷,記起光緒三十年。
那張小臉上滿是淚痕,黑發蓋住大半容顏,唇角開裂,半截手臂和手都隱沒在草里。
辨不出美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