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奚和他相處的日夜里,從未見過傅侗文的這一面。她低頭,看牌桌上的牌,燈影昏暗,人影憧憧。破曉黎明前,人鬼不分時,這是大鬼要打小鬼了。
傅侗文是真醉了,人不清醒,頭昏沉沉,眼也沉沉。
等了半分鐘……還是沒下文。
參謀官不曉得他心里頭的想法,在片刻沉寂里,審時度勢,先理出了一套說辭,想要先發制人:“三爺心里頭明白,這里的公子們也都明白,眼下皇上最忌諱的就是蔡松坡的人。今夜我沒有聲張,專門候著各位爺乏了、散了才上來抓人,就是為了保全各位爺的顏面和聲譽。況且——”他停一停又說,“我的人在樓下頭,現下在等著帶人回去,等久了,來往的人都會瞧見。就算我想給各位爺瞞著,也堵不住悠悠眾口。各位爺家里都有背景的,何必為了一個泥腿子惹滿身腥?”
話畢,再行禮:“望三爺體諒。”
他話雖客氣,卻是在威脅。這里人家里都有背景,全是政府官員,總不會為了一個小小的叛軍就為難他,傳出去對大家都沒好處。照參謀官的想法是,都候了大半宿,雷厲風行、不多廢話地抓人走了,這些爺們接著干什么都好,又干擾。不值得如此針鋒相對。
傅侗文聽了這番夾棍帶棒的話,推開椅子,虛著腳步,走到那位參謀官面前。
屋子里,都曉得三爺要開口了,不再發聲,連拿著針挑煙泡的小廝都靜了。
當年在傅侗文的書房里,他一句話都沒和這個人交流,全是為了保全二哥,在一旁聽著他們攀談。時隔多年,他再立在這位“故人”面前,略略沉默了一會說:“人生在世,并非你一個人在孤零零活著,做什么,說什么,都要想著為旁人留個情面。是不是?”
“三爺說的是,我的意思——”
他打斷參謀官:“那人是不是叛軍,并不重要。可這包廂里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你這樣做事不留情面,又拿話來威脅我們,是想要得到什么?”
“我怎敢威脅各位,”他急切辯駁,“三爺你不能不講理,你是讀書人啊。”
傅侗文笑了聲。
他笑,眾人也跟著笑。
“你以為同我講一句道理,就能后顧無憂了?這里人又不是傅家的下人,我說罷了、算了、不計較了,他們真會忘了?”傅侗文打趣地問,“譬如說,明日有位爺咽不下這口氣,私下里指使人告你私收賄賂、構陷忠良,你要怎么辦?”
徐少爺當即指一個年輕公子:“明日你去,揭發他偷我傳家寶。四哥會保你平安無事。”
“是,四哥。”那人笑嘻嘻地回了。
參謀官吃驚:“一碼歸一碼,我為皇上抓叛軍,就算是得罪了諸位爺,也不至誣陷我……”
公子們當玩笑說,幾分真幾分假。
參謀官和他那位副官在這笑聲里,細細想下去,恍若站在萬丈深淵邊上,腳尖已懸在了空中。得罪了這些人,仕途無望不說,還要日夜難安,時刻提防被報復。
“又譬如,”傅侗文回身看牌桌,“今日興致好,我們抬舉你,讓你陪著斗雀。這又會是一條逼你上梁山的路。”
牌局上是真金白銀,輸贏都在這些人的掌控里,要真把他按在牌桌上,怕是欠條都已經替他寫好了。動輒十幾萬的籌碼,是他這個當兵的幾十年才能賺下的錢,要在這里輸了出去,那是給這些人做牛做馬都還不上的。
“三哥同他說這個,才真是抬舉他,”羅漢床上的男人沒傅侗文的氣度,直來直去地說,“這牌局不是你能攪合的,眼下你讓大家心里不痛快,日后自會有人百倍千倍討回來。”
樓下一聲吆喝,在搭腔似的。
小廝跑去窗口,穩穩接住裹著手巾的白布包,拆開,把滾燙的手巾分給眾人。
徐少爺拎了一塊,笑吟吟遞給參謀官:“什么年月了,還赤膽忠心的,唱戲呢?”
手巾冒著白色的熱氣,不止是一條手巾,還是他的前程。
參謀官猶豫著,心里還有顧忌。
徐少爺見他不接,親自抖開手巾,突然蓋到參謀官的臉上。
參謀官眼前猛地失了光,驚得一顫,后腦勺立刻有四把手槍抵了上去。槍口直徑和觸感他都認得,這是要滅口?這幫人在廣和樓敢泄憤殺人?
參謀官驀地醒悟,他們要將他置于死地太過容易。
一霎的萬念俱滅,他喘了口氣——
徐少爺就是想嚇唬嚇唬他,揮手讓槍都下了,親自給參謀官擦了臉:“這廣和樓包廂的手巾是一塊大洋一塊,受用不?”參謀官心一起一伏,煞白著臉,吶吶應著:“是好……”
手巾塞到手里,參謀官十根指頭既酸又僵,關節也疼,好像是上過了夾板,這是剛剛被他自己的捏的。鬼門關走過一遭,哪里還有顧忌。
他見徐少爺還笑呵呵地瞧自己,匆忙捧起手巾,再擦自己的臉。
“你有你的手段,不用我來教,”徐少爺說,“如何審,如何結案,我不想過問,一過問又要說我們仗勢欺人。只是這里的牌局不會、也不該出現叛軍的人,你說對不對?”
參謀官勉力地笑:“我明白。”
塌上的男人也不再咄咄逼人,讓小戲子給參謀官端茶陪坐,參謀官和副官正襟危坐,陪這幫人聽完一折,告辭離去。正是天將破曉,鬼要回巢。
徐少爺呼朋引伴,去陜西巷續下一場鴛鴦雙飛局。
沈先生趁勢跟著徐少爺走了。今夜這關算是過去了,不出意外,沈先生會消失在陜西巷的溫柔鄉,錢也會順利送到四川。
等鬼神都散了,萬安詢問傅侗文何時走,好去安排轎車來接。
傅侗文懶得動,讓人來收拾包廂,要在這里睡一會,天大亮了再回去。沈奚以為他在玩笑,等伙計們真照著傅侗文意思鋪了被褥在羅漢床上,她明白過來,傅侗文一定常在廣和樓醉酒小憩,大家早習以為常了。睡也好,睡醒了回去,也許能逃過譚慶項的絮叨和責問。
沈奚把棉被壓在他肩上。
“辜小姐來了,在我那里坐了會。”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