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做飯的人并不清楚她離開醫院沒回家,而是去了碼頭,比平日到家時間晚了足足三個小時。醬色的面黏成了一坨,用筷子都戳不動,她泄了氣,在沙發椅上坐下,翻看圓桌上厚厚一摞的《大公報》和《新青年》。
用筷子插入面坨,咬一口,翻了張報紙。
忽然,電話鈴響。
沈奚擱下碗筷,去書桌旁,拿起了聽筒:“你好。”
“是我。”
她喘口氣,摸到茶杯,灌下口隔夜的茶:“段副院長,我正要找你。”
“第一,這里不是醫院,不必這樣稱呼我,”段孟和的聲音忽遠忽近,線路不暢,“第二,我看你給我留了消息,有要緊的事?”
“是,這一星期我打了許多的電話給上海市政府,想要讓他們出一個公開文件能重視這次美國和歐洲大范圍爆發的流感,這場流感會很嚴重,我的同學們都給我回饋了。但我只是個小醫生,沒有人理會我,就只有敷衍。要再這樣漠視不管,我真的要去市政府門前示威了,必須要重視國際上的疫情——”
段孟和打斷她:“可我也只是個醫院的副院長。另外,你并不是小醫生。”
“不,你可不止是副院長,”沈奚把電話聽筒放到書桌上,跑到桌上去翻找前天的報紙,又回來拿了聽筒念:“3月22日,段祺瑞復任總理。段孟和,你家那位長輩又是總理了,你去打個電話,他們不會不理你。”
她又嘀咕:“況且,你家里那位長輩,不管是不是做總理,都還不是幕后一把手嗎?”
“可我這位長輩,生平最恨人擅用私權。”他笑。
“這是與民謀福,我并沒讓你作奸犯科。”她義正辭。
“你還是叫我副院長吧,”段孟和無奈,“這樣起碼不用受你脅迫。”
“我不是脅迫你,是在說正經的事。我是今日剛好有空閑,能去碼頭檢查旅客,萬一我沒時間呢?”
“可歐洲來的船只很少,三個月才來了今日這一趟。”
“就是因為現在少,才給了我們準備的機會。假若真頻繁往來,現在我們早在疫情第一線了。”
“……好,沈醫生,我會打電話,”段孟和辯不過她,“我保證。”
“謝謝你。”她由衷說。
“不必謝,這不是你的私事,也不是我的私事。”
沈奚“嗯”了聲,反應過來:“你不是要星期一才會回來?提前了三天?”
那邊的人默了會:“你記起我的行程了?”
“我一直記得你的行程,”沈奚坦白,“因為……要等你回來討論手術方案。”
電話那頭又是寂靜。
“來陪我吃午飯,我猜你家里沒好東西吃。”
沈奚望了一眼醬色的面坨坨:“是不太好吃,但我不想出門了。”
“別急著拒絕我,是有公事。我需要你來醫院,看一位特殊的病人。”
她疑惑:“特殊?是身份特殊?還是病情特殊?”
“兩者兼有。”
身份特殊的話,她猜是段家人。
病情特殊的話,那就是腫瘤患者了。沈奚在美國讀書就看過幾場腫瘤切除手術,后來在仁濟整理資料,將仁濟過去的案例看個透徹,這兩年在這家新醫院和段孟和在外科,被他有意往這方面培養,算成為了這家醫院這方面的專家。在醫院里,接診這類病人的醫生,除了她就是段孟和,段孟和是副院長,自然不能一直接待病人,于是病人大多會安排給她。
段孟和在電話里說要她去,不用想,必和這個有關。
“……那好吧,我答應你吃飯的提議,但是我來請客,畢竟我拿一份報紙威脅了你。我現在馬上換衣服出門。”
由于太擔心病患情況,沈奚最后買了外賣的面食,送去段孟和的辦公室。
這就是她所謂的“請客吃飯”。
段孟和無以對,在辦公室里沏了茶,和沈奚湊合了這頓午飯:“你請我吃飯的花費,還不如我這茶葉值錢。”
沈奚除了那口面坨坨,十幾個小時沒進食,餓得不想說話,低頭吃著自己的面。
她這兩年值夜班多,白班也忙,還要顧著婦科那里,臉色大不如前,透著不健康的白。段孟和見她的樣子,把茶杯往她眼前推:“病人跑不了的,慢點吃。”
“忘了說,恭喜你。”她已經吃完,放了筷。
段孟和愣了一愣,搖頭笑:“你也說了,我家那位長輩上上下下的,也不用恭喜了,說不定很快又要辭職了。”
當今的世道,連總理都是今日辭職,明日復職的,還有什么是長久穩定的?沈奚不由感慨:“還是去看病人吧。”還是人命算的清楚,救一個是一個。
“我陪你一道去。”
這倒怪了,自段孟和升任副院長,從沒如此清閑的時候,還要陪他去問診?
“究竟是什么病人?是我應付不來,還是要你去寒暄招呼?”
段孟和遲疑了一秒,說:“是傅侗文的父親。”
*1918西班牙流感,也是全球性世紀瘟疫,保守估計全球2100萬人喪生,而據現在學者預估,那場流感的喪生者約為4000萬人,甚至更多,也有人預估當時死亡人數高達一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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