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奚雙手背在身后,緊緊攪著自己的手指,凝眸,看他落筆:
沈宛央,傅侗文
竟然是先她的名字……這是入贅的規矩吧?她不確定地看他。傅侗文沒覺任何不妥,繼續寫:簽訂終身,締結白頭之約。
她簡直心跳都停了,屋里的鐘擺也好似停了。
墨黑的毛筆尖,懸在婚書上,他忽然問:“還想寫什么?”
沒有調侃,沒有逗趣,難得一本正經征詢她的意見。
傅侗文作勢把毛筆給她,沈奚輕推回去,小聲說:“我的字和你差遠了。”
十一歲后都沒用過毛筆,如何能寫。
“你再想想,還是要想出一句,這婚書可不是我一個人的。”他說。
這是為難她。她的古文學也沒他好啊。
沈奚躊躇著,旁觀的譚慶項笑著說:“你們兩個的婚書,你怕什么啊?”
“我古文學不好。”她坦白。
“我才不好呢,小時候學得勉強,后來出國留洋回來,全靠跟著侗文學說話,在琉璃廠舊書攤上找書看學句子。”譚慶項安慰她。
她也差不多,沒機會學。
沈奚想了會兒,掂量著,詢問他:“山河無恙,這句好嗎?”
這是他的心愿,寫在婚書上是個紀念。
傅侗文曲指,敲著她的前額說:“好。”
于是他落筆,正文收尾,是寫的:
愿使,山河無恙,百年永偕。
他在寫完這一份后,偏過頭,對著她笑:“寫得好嗎?”
沈奚難見的忸怩,輕“嗯”了聲,看他笑得仿佛是金榜題名日,洞房花燭夜……若在桌旁擺上兩根紅燭,就只差掀蓋頭,鴛床同夢了。
傅侗文拿起相同的空白婚書,照抄了一份。
他先落自己的名字,輪到沈奚,她緊張地攥著筆桿,手心生生逼出了汗,仔仔細細寫了沈宛央,這個陌生的名字是父母所賜,她十余年沒用過它落款。
“這回真是三少奶奶了。”他耳語。
他隨后將筆遞給譚慶項:“證婚人來。”
“可算輪到我了,”譚慶項接過毛筆,揮毫潑墨的架勢,沾了墨說,“沈奚你別怕,我雖古文學不好,可這名字還是認真練過的。”
譚慶項笑吟吟寫完。
“萬安,你來。”
“啊?”在一旁偷偷抹眼淚的萬安犯了傻,“來什么,三爺?要拿出去裝裱嗎?”
“證婚人兩個,你來做另一個。”
“使不得,三爺,這可使不得。”
“三爺說可以,你就照辦。”傅侗文拉起他的右手,毛筆塞給他。
萬安猜想傅侗文是在拿自己逗樂,可當他把空著的那個位置指出來,還親自將兩份婚書攤到他面前,像個書童似的伺候著,磨了墨,才發現傅侗文在當真。他抖著手,低頭,眼淚大顆大顆地掉在布鞋上,從小跟著傅侗文,他曉得,三爺對自己人是極重情義的……對他好的,他加倍還回去,可畢竟是少爺的婚書,哪里輪得到他一個小廝落筆。
哭了會,傅侗文實在等不及,威脅著催促說:“三爺能讓沈小姐點頭,很是不容易,你若要再耽擱,沈小姐不耐煩了,到時——”
“沈小姐,你可不能反悔啊,”萬安手背抹眼淚,急吼吼著說,“三爺對你的真心,我們全看在眼里,三爺可受不起您再走了。”
沈奚啞口無,埋怨地用手肘撞他的腰,掏出手帕給萬安擦眼淚:“你給證了婚,我就不走了,譚先生是沒這個面子的。”
“你瞧你這沒良心的。”譚慶項笑起來。
萬安的字是打小和傅侗文學的,并不差,可還是擔心自己錯寫,在一旁的報紙上練了幾遍,鄭重其事地把傅萬安落在最后的證婚人位置。
培德不曉得這是什么,以為每個人都要在上邊簽名字,正等著輪到她,還特地把自己的長發挽到腦后,穩穩地扎了一個圓髻,結果發現傅侗文已經拿了婚書去風干。等譚慶項給她德語解釋這是婚書時,她驚呼一聲,雙手捂住口,立刻抓著沈奚的手,不斷去親吻她的左右臉頰。沈奚在培德的熱情里,回吻她的面頰:“謝謝。”
傅侗文讓譚慶項去打電話,請他們在上海的幾個朋友來,準備今晚的家宴。
在大家的歡聲笑語里,六小姐上樓,被告知今夜是傅侗文和沈奚的喜宴,傅清和憔悴的雙眼閃現出了喜悅的光,她快步上前,忽然就握住了沈奚的雙手,眼淚涌出來:“嫂子。”
話哽了許久,她再拉住傅侗文的手:“三哥,恭喜你。”
“是該恭喜的,”傅侗文笑道,“你三哥總算是有家室了。”
傅清和盯著沈奚的臉,百感交集,當年沈奚嫁到傅家,只有她一個人悄悄去看這位“嫂子”,也因為是聽說了關于那樁親事的市井傳聞。那時她聽母親閑聊,小小年紀懂得不多,只猜想沈奚是紅顏禍水,會害了家中最風流的三哥。
昨夜他們在說,是沈奚救了五哥,又看出三哥對她的眷戀。
今日……
“嫂子,”六小姐說,“當年我年紀小,我的話……”
沈奚心領神會:“嗯,眼下能說實話了。你三哥沒殺過我丈夫,我也不是寡婦,”她望一眼傅侗文,逗趣說,“不過他讓我嫁過去,是不是為了能日日和我見面,這就要問他了。”
“自然是,”傅侗文接話道:“我給你寫的‘一見成歡’,可都是真的。”
“那時候明明還沒有。”她辯解。
“難說,我這個人的心事,尋常人是看不透的。”他笑答。
眾人笑。
喜事臨門,公寓熱鬧著,都開始準備晚上的家宴。
譚慶項和培德去虹口菜場,萬安喚門外的下人們進公寓,大伙想辦法把在天臺存放的大桌子搬下去,六小姐無視可做,竟也學萬安整理著房間。
大家都在可以給兩位新人留空間獨處。
沈奚在窗邊守著風干的婚書。傅侗文的字氣韻飄逸,只是約束在婚書里,行筆被規矩了。
傅侗文雙臂撐在她兩側,把她圈在書桌旁。
“你寫在墻上的字,沒機會看到好可惜。”她遺憾著說。
耳后被他呵得癢,一個勁兒地躲。
他道:“我是悔不當初,留了這個把柄給你。你想看,寫給你就是。”
沈奚癢得不行,笑著用手捂耳朵,想擋開他呵的熱氣。傅侗文的唇落到她的手指上,仔細親著,熱氣很快掠到頸窩里:“三哥人都是你的了,字還不好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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