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奚來不及追下樓,站在樓梯當中,透過門邊的窗戶,看到傅侗文的黑影一閃而過。隨之而去的,還有形影不離跟隨他的幾個男人。沈奚摸黑下樓,進廚房間,虛掩了門,才打開了壁燈。水池子的銀色鋁盆里堆著昨夜的碗筷,萬安平日里是不會剩到第二日收拾的,因為要給六小姐騰出一樓客廳的沙發,準備臨時床鋪,才會堆積在這里。
沈奚算著時間,萬安也該醒了。
于是她將銅壺灌入冷水,打開煤氣,燒燙碗筷的開水。火苗舔著銅壺底,煙火氣升騰在心間,窗外架子上的葡萄藤葉擁擠在玻璃前,輕搖晃著。是晨風。
“沈小姐?”萬安披著小褂子,在門邊打著哈欠,因為熱,少年還光著膀子,“是你餓了,還是三爺餓了?這兒也沒吃的了,我去外頭給你們買吧?就是不大干凈……駱駝混沌和排骨年糕,可以嗎?”
小小年紀的男人,跟傅侗文久了都養成老媽子的性子,絮絮叨叨說到最后,才瞧見沈奚笑瞇瞇地,捏著昨日剩在廚房里的胭脂鴨脯,吃得下唇都是油,望著他笑。
“哎呦,您怎么吃這個啊,”萬安愁眉苦臉,奪下來,“夏日里隔日的東西,不能吃,我是留著給自己解饞的。”
“你吃得,我就吃不得了?”沈奚小聲逗他。
萬安胸悶:“一個三爺就夠讓人操心的了,”輕嘆,再嘟囔,“您也不是個省心的主兒。”
沈奚一個勁兒笑。
估摸是被傅侗文的情緒感染過,心境大好。
“萬安啊,你原名叫什么?”她喜好用這個逗他。
“您別問了,這輩子您也不會知道的,”萬安打著哈欠說,“我就叫萬安,愿我家三爺萬事平安。”
天從鴉青到青白,到大亮了,傅侗文還沒回來。
譚慶項先醒了,廚房里萬安成了打下手的,給他遞遞拿拿,沈奚無事可做,搬了個小板凳,抄了窗邊的一本書到藤架下,托腮候著。公寓里隨處可見的書,尤其是一樓客廳里,堆滿了書籍和各國報紙,窗臺上這本是工程學的雜志。翻開十幾頁,見一枚書簽,手寫著“顧家老六,工程學”。顧義仁?他提到過他在家是排行老六的,而確實他也是工程學出身。
當初傅侗文也看醫學雜志,說是因為四弟學醫……手里的這本書,應該也是他看到了,想到有位救助的學生是同樣專業的,才用鋼筆在書簽上如此標注吧。
他是個內心矛盾的人,她始終知道。
眼前,是一雙熟悉的皮鞋和西褲褲腿。
沈奚故意不抬頭,彎腰,扯他的褲角:“出去時下雨了吧?萬安又要說你糟蹋好褲子了。”
傅侗文一手將她拉起來,把那本書丟去窗臺上:“雨倒是沒下,被鄰居潑了一身的水。”
“這么慘?”她笑。
瞧見他單手抱著兩個紙包,鼓囊囊的。
“上樓再說。”他道。
傅侗文拉她的手,徑自走入,對廚房里的人丟下句話:“把手都洗干凈了,一會我叫你們,即刻上來。”
“你不吃早飯了啊?”譚慶項儼然從私人醫生轉職成了私人管家。
“先辦正事。”他說。
窗邊上垂掛著竹簾子,還沒顧上卷起來,陽光穿過竹簾投到地板上,是細密的白金色的線網。他踩著反光的地板,到書桌旁。
拆開第一個紙包,是全新的毛筆和硯臺:“介不介意替我研墨?”沈奚搖頭,用茶杯接了清水,掬幾滴清水在硯臺上,為他慢慢研。
傅侗文鮮少用毛筆,或是他用在少年時,而她無緣一見。所以同樣的,他也從未見她研墨,不免多看了會兒。
“好了。”她放下硯,反剪了手在背后,看他。
也是期待他要寫什么。
傅侗文難得說話還要醞釀,對她招招手:“離近一些。”
她笑,立到他身旁。
“我是個名聲不好的人,連累你,和我在一起也不能大張旗鼓地操辦什么。”他撕開第二個紙包,里頭放著個長柄狀圓紙筒,紙筒側面是“良緣永締”。
這是——
他有打開一疊幾份的絹紙,每一份上邊都有不同的圖畫。有四周繪著祥云龍紋的,有繪著桃花和枝頭喜鵲的,還有繪著鴛鴦的,都是正中留白。每幅畫下有畫師的印章。
“這是最好的幾份婚書紙了,作畫也都是叫得上名號的先生,”傅侗文低聲說,“心里急,也挑不好,只好樣樣買一份,你看你喜歡什么,我們就用什么。”
她沒見過,可也猜出這是婚書。
晨風打竹簾,一晃一晃的,光線變換不定,晃得她眼花。
……
“墨干了。”他看干涸的硯臺。
沈奚機械地眨了眨眼,雖說他早說要訂婚,可因為他父親的病情一日比一日嚴重,她不肯聽他的話,在家里擺酒,宴客宣布。結婚的事反倒是他這個風流少爺比她急切,而今,今日還是這樣,急火火地買了這些東西回來。
她耳邊聲音嗡嗡的,覺得自己失去了聽力似的,遠遠近近,樓上樓下,都鬧得很。
熙來攘往的霞飛路上,電車當當地響。
“這半月發生不少的事,”他說,“三哥年紀也不小了,再經不起日月蹉跎。”
竹簾尾端被風吹得,一下下拍打著窗臺,像踩著她心跳的節拍。
“宛央,我是真心愛你的。”他說。
他低聲又說:“今日是,以后也是。”
傅侗文托她的下巴,讓她雙眼和自己相對。在這寂靜的一霎里,像回到胭脂巷。在冬日蒼白的日光里,爆竹聲響連四壁,蓋住了他的心聲,白煙彌漫,遮住了他眼底的留戀。
虛度的光陰,人一生經得起幾載。
“你不要以為我還醉著,再喝也醉不到這個時辰,”他輕聲道,“還是這里的婚書樣式都不喜歡,不喜歡的話,我再出去買。”
她搖頭,淚水晃到眼眶里,突然就笑了:“喜歡,我都喜歡……你買的都喜歡。”
方才哽了喉嚨,說不出話。
這一旦開口能說了,反反復復都在重復著“喜歡”。
“這便好。”他說。
“我倒不怕多寫幾份,”傅侗文心下松快了,“只怕證婚人要多簽幾個名字。你也曉得慶項那張嘴是惹不起的,你讓他多簽幾次,他能拿這件事說你一輩子,”他看門口,“是不是?我們的證婚人?”
“誒,這時候我最好說話,”倚靠在門邊上的譚慶項,絲毫沒有偷聽的愧疚,反而大大方方給沈奚支招說,“你讓他多寫幾張,傅三的字也是有名的,只是沒人求得起。婚書不是一式兩份嗎?多給我證婚人一張,我以后落魄了,也能叫個好價。”
“三爺,萬安給你們研墨。”萬安挽起自個的衣袖,開始干活。
沈奚根本沒留意,譚慶項、萬安和培德是何時上來的。
但看他們的笑意,該是聽到不少。
傅侗文把她攬到身旁:“挑你最喜歡的。”
沈奚翻來看去,最后把兩份的□□燕抽出,望一眼他,好似拿不準主意,還想要他一個點頭。“就這個,”他說,親自鋪在桌上,“你再挑下去,我就準備去買紅紙寫了。”
他高興時就喜歡逗她,一句跟著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