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茶后,沈奚和他并肩而行,走出傅侗文的院子。
傅家下人們都遣散了,各院也都荒廢著,自然不像過去有人掃雪。夾道都被皚皚白雪覆蓋,皮鞋踩上去,雪塌陷下去,厚得不見黃土。
高墻相隔,北京城內是年關前的喜慶,這里是凋敗后的冷清。
待到正門外,他們等汽車。
傅侗文閑來無事,拂去石墩上的雪,拍拍它,仿佛在說:老伙計,再會了。
“央央自從跟了我,就從未見三哥風光的時候。”他低聲道,摘下黑色的羊皮手套,在掌心輕敲著,“可惜了。”
“可惜什么?”她輕聲道,“可惜我沒見你最風流的時候嗎?蘇磬對我說,往日的你和四爺是‘王孫走馬長楸陌,貪迷戀、少年游’。光聽著,就曉得你少年得意時了。”
傅侗文一笑。
“你笑什么?我背錯了?”她不精于詩詞歌賦,被他一笑,難免惴惴。
傅侗文搖頭:“沒錯,只是想到了另一句,也是同一位詩人所作。”
“什么?”
“歸云一去無蹤跡,何處是前期,”他緩慢道,“狎興生疏,酒徒蕭索,不似少年時。”
同一位詩人做了這兩詞,恰合了一位王孫公子的前后半生。
世家湮滅,人去樓空,不似少年時。
也恰合了他的心境。
原先的傅家,門外常年候著三四輛黃包車,少爺、小姐們出行頻繁了尚且不夠。如今是一輛未見,大門外空空如也。汽車到時,一輛空著的黃包車也正巧路過。
“三爺?”車夫看到傅侗文他們,熱情地停下,“三爺要出門?再給您叫幾輛車?”
“既然今日有緣見著了,就照顧照顧你的生意,去叫吧。”他笑著應了。
對方立馬招呼同行,不消片刻,傅家門外停駐了五輛。
三爺來了興致,萬安只好照辦,吩咐人把行李搬上汽車后,看著他們先后坐到黃包車上,放心不下地在沈奚耳邊嘀嘀咕咕,都不過是吃穿住行的細節。
待他們動身,萬安嫉妒地望了一眼培德,長吁短嘆地揮手道別。
等他們到正陽門,送行的隊伍也剛到。
傅侗文怕吵鬧,躲開送行人群,在一等候車室候車,等代表團全都登車后,帶眾人從最后一節車廂上了車。這趟火車是為代表團準備的,所以從頭至尾的車廂都是經由頭等廂改良,分了隔斷,做成一個個包廂。
他們的包廂里,當中一個狹長的木桌,兩旁座椅鵝絨鋪就,坐下去軟綿綿的,一看到就是為了抗寒所備。他們六人分兩旁,面對面坐著。
起初不覺什么,可開到天黑,車廂溫度已經降到了零下十度。
包廂狹窄,活動不便。人不方便動,血脈不暢,更是冷。
沈奚和傅侗文輕聲說話,呵出的都是白霧。
“這要到了東北,再到朝鮮,是不是要凍死了?”她輕聲玩笑著,遞給他剛從熱水里撈出來的白手巾,讓他擦臉。
像為了應對她的笑談,有人扣門,前面四節車廂都起了燒煤的爐子,讓后邊車廂里的人,都去前面取暖。總長特地囑咐,要傅侗文一行人去第一節車廂。
這節車廂被臨時布置成了會客室,前后兩個煤爐子,溫度已經升到了二十度左右,和后邊的車廂簡直是兩個季節。
沈奚本以為要到橫濱,才能有機會見到這位外交總長,沒想到在乘車當夜,就因為天氣原因,見到了這個傳聞中的外交行家。
他們進去時,周禮巡也在,還有總長的比利時妻子。女人易老,尤其是洋人更是如此,不必問,沈奚一眼就看得出這位總長夫人比總長的年紀要大,而且大了不少。
“這位便是傅太太了?”總長笑著和傅侗文握手后,望向沈奚。
“您好。”沈奚頷。
“來,我們坐下說。”他招呼著,顯然和傅侗文、周禮巡都很熟悉了。
那位夫人親自端茶來,遞給每個人之后,最后笑吟吟地看向跟著譚慶項的培德,笑著問她的國籍,聽到她來自德國和名字后,驚訝了一瞬,笑著用德語對負責翻譯的譚慶項說:“我來自比利時,正好會說德語,倒也不用翻譯了。”
隨即她又握著培德的手,親切地說:“我也是叫培德,真是緣分。”
除了譚慶項外,培德難得聽到德語,很是驚喜。
譚慶項用簡短的話語講了培德身世,是用中文。
外交總長笑著說:“既然這樣巧,你就陪她說說話。”
“好啊,你們聊,我們出去。”
總長夫人帶培德離開,譚慶項不大放心,怕培德說話不知分寸,隨著一同走了。
余下眾人依次落座。
沈奚留意到這個車廂里,有十數個木箱,占了大半車廂。燒煤的取暖爐擺在門口,避開了堆放箱子的地方。想來,都是要緊的文件。
傅侗文和總長笑談著,周禮巡時不時會加入談話。
沈奚和小五爺不大插話。
傅侗文在北上的路途中,曾對她提過,他和這位外交總長的淵源,來自于他一位敬重的長輩許景澄,人稱“許公”的外交前輩,在多國做過公使的老人家。不論傅侗文還是辜家,在外交場上起步都受惠于許公。就連辜幼薇常說的那句“外交非立時可學,外交人才亦非立時可造”,也是許公的名。
而恰好,許公就是這位外交總長的恩師,這才有了傅侗文和他結識的緣分。
沈奚的思緒,被外交總長的笑聲打斷。
“你幼年時,曾見過我,還記得嗎?”外交總長問小五爺,“怕是忘了吧。”
小五爺笑著,搖頭:“不記得了。”
外交總長看著這位有心入行外交的青年,心生感慨,微笑著說:“當年我入行時,許公為我講了一件事,關于駐法國使館的。那時還是清朝末年,我們法國使館租的是民房,租約到期時房東來收房子,異常憤怒。為什么呢?因為當時的中國使館里從上到下都是煙鬼,房子被糟蹋得不成樣子。后來此事鬧得不可開交,在法國丟了顏面。”
他無奈一笑,接著道:“許公講完這件事,就對我當場提了三點要求,”他豎起三根手指,“不抽大煙,不碰賭博,更不能去聲色場所。”
小五爺認真聽,背脊筆挺,軍人之姿仍在。
外交總長沉浸在往昔的回憶里,難以自拔:“許公想栽培我,可又看不上拜師啊,義結金蘭這種結黨做派,只是讓人多多指點我。許公有大義,培養我是為了國家,不是為了自己門生遍天下。”
可惜,那個年代容不下太多人。
光緒二十六年八國聯軍侵華,許公因為反對慈禧旨意,以“任意妄奏,語多離間”的罪名被處死。那年傅侗文剛到英國不久,被北京入侵和許公被處死的雙重噩耗打擊,病了半月。
外交總長伸出手,在燒煤的爐子上,烤著火。
“我們老一輩這些公使,做的都是喪權辱國的事,簽的都是不平等條約,”外交總長看向小五爺,“民四條約……就是我簽的。”
他的聲音很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