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提過去,提一個沉重的過去。
也許是傅侗文這位故友在,也許是這一次是作為戰勝國去巴黎,所有人都是抱著一雪前恥的念頭,才能讓他主動提到了這件事。當年舉國震驚的日本“二十一條”,最后妥協談判數月,成為了《民四條約》。
“我當時能做什么?能做的只是一面讓顧維鈞私下放話給美國人,讓國際方面施壓。一面就是拖……每逢談判日,上茶、點煙、鞠躬,慢慢地磨,慢慢地談。最后……還是簽了。”
這是生在袁世凱時期的往事。他不簽,也要有別人來簽,這個名字誰簽下去,就是再也洗不去的污點。
小五爺不知如何應對。
傅侗文忽然出聲,替在場人揭過這件事:“此行去巴黎,正是扳回一局的時候。”
“是啊,”總長長嘆,“我們等著一雪前恥的日子,等太久了。”
閑話半小時,總長夫人回來,提醒大家總長要見下邊的客了。
顧維鈞等公使都在等著。
傅侗文即刻告辭,帶沈奚和小五爺離開車廂,周禮巡留下,接著談正經事。沈奚邁出車廂,見幾個穿著深色羊絨大衣的男人們等在門外,都是和傅侗文會面過的公使,大家頷招呼后,錯身而過。
“那個是顧維鈞,”傅侗文說,“駐美公使。”
沈奚頷:“這就是你說的,要在巴黎的?”
傅侗文點頭。
外界都以為和平談判是從天而降的
喜訊,他們這些外交人員都帶著一張嘴和熱血就去和平會議了。其實外交部已經準備了數年,匯聚外交和法律人員研讀國際法,做了萬全準備。再加上美國想要遏制日本在亞洲擴張,和中國想要奪回主權不謀而合,才讓大家有了充分的信心,能一舉拿回山東。
他們回到車廂,培德和譚慶項已經先回來了。
沈奚坐下,培德就給他們倒熱水,一個個推到每個人面前,滿面笑容。
“她很高興?”沈奚小聲問譚慶項。
譚慶項支吾了聲,看著玻璃杯里的開水,輕嘆氣:“總長夫人給她講自己的婚姻故事,她聽得高興,就一直笑。”
沈奚被挑了興趣:“講的什么?”
譚慶項懶得說,看傅侗文,是想要他講。畢竟傅侗文和總長相熟。
“女人是積不下話的,你提到了,就自己講清楚。”傅侗文才不上當。
“你講就是了。”譚慶項掙扎。
“我不是很了解,”傅侗文笑,“男人們之間鮮少談這些,這你比我清楚。”
他們從生火的地方回來,更顯自己的包廂冷。
除卻手心里渥著的玻璃杯,沒多的熱源,睡也難睡,只好講閑話。
譚慶項把總長夫人的話精簡,三兩句說給沈奚聽。
這位外交總長在二十歲出頭時,在舞會上和一位年長自己十六歲的比利時將軍之女相識,兩人共舞一曲后,墜入情關,約定終身。按照中國傳統,娶洋女人是有辱祖先的,所生的孩子更不能進入祠堂,不能入祖墳。可是這位外交總長堅定不移,最后還是他的恩師奏報清廷,認為跨國聯姻有助于外交,才準許了這場婚事。
女人年長男人十六歲,一場跨國婚姻開始的如此不同尋常。
“我和我娘……也只差了十六歲,”小五爺不解情為何物,無法理解,“年紀差太多了。”
傅侗文搖頭,笑著道:“世間尤物意中人。”
譚慶項跟著道:“情人眼里有西施。”
沈奚被逗笑,小五爺窘然,仍是不懂。
不過小五爺更不懂的還有一層:培德的開心。
外交總長和夫人的婚姻給了培德信心,甚至是心理暗示,同樣是叫培德,會說德語的女孩子,同樣愛上了一個中國男人。既然前者能成功,為何后者不能。
小五爺不懂,可傅侗文和沈奚懂,譚慶項那聲輕嘆也是為了這個。
其實他這次帶上培德,是要把她送回她的祖國。德國雖然戰敗了,日子肯定不如過去,可那里是培德的故土,有她真正的血緣至親。
不過譚慶項現在還不敢捅蜂窩……等辦完正事再說。
雪大,車走走停停。
大家把厚衣裳翻找出來,里外三層裹著自己,各自找空間打盹。周禮巡看這里過于擁擠,去另外找包廂休息,火車上都是外交部相關人員,都是他相熟的人,找個睡的地方不難。
天亮前,傅侗文和沈奚不約而同醒了。
車廂里有鼾聲,不是兩位睡著的男士的,是來自培德倚靠的角落。沈奚在黑暗里笑,往他肩頭靠:“快出關了吧?”
“已經出關了。”他輕聲答。
沈奚驚喜,坐直身子看車窗外。
這還是她頭次出關到東北,黎明前,月光暗淡,日光未現,看不清景色,入眼天是黑的,地是白的。倒是車窗外結了冰。
她笑著回頭,要說話時,傅侗文抬手,制止了。
怎么了?
“車在減。”他說。
“是不是到補給站了?”
包廂外,漸有腳步聲。
看來不止傅侗文,警覺一點的都在議論。傅侗文和沈奚先后立身,打開包廂的門,臨近包廂里有三位先生走出,包括周禮巡。
車已經停了。
天遲遲未亮,從包廂對面的車窗朝外看,鐵道邊有光,一閃一閃,黑色的人影攢動。
“是怎么回事?”傅侗文低聲問周禮巡。
“還不清楚――”
有人跑入車險內,對周禮巡耳語。
周禮巡略微一怔,頷:“知道了。”
他轉而對余下兩位先生和傅侗文說:“是日本外務省的人來了,專車等在南滿鐵路上,來接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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