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劍名薄幸,意思就是它像薄幸的人一樣,能傷人于無形,銘心于刻骨,一生都不會愈合,是圣境內的十大神器之一。”秋姜說到這里,想起了一些往事,在不堪回首的少年記憶里,訓練是辛苦的,淘汰是殘酷的,但獎勵,也是十足豐厚的。
圣境的十大神器,只有最優秀的孩子才能得到。
她那一批弟子,三百人最后死的只剩下十個。如意夫人帶她們十人去藏劍閣內選兵器時,秋姜第一眼就看到了它。
一條腰帶靜靜地懸掛在架子上。
細作們的武器,講究隱蔽實用,大多黯淡無光,唯獨這根腰帶,鑲金嵌玉,包著綢緞,繡著紋理,垂著流蘇,精致又華美。
如意夫人問:“誰要?”
十人全都默不作聲。
如意夫人笑了:“因為覺得太搶眼了,所以不敢要?”說完,她把腰帶解下,從扣環處緩緩拉出了里面的軟劍。
腰帶不過是劍鞘,真正的武器是里面的劍。
比起腰帶的華麗,劍刃樸素無光,二指寬,二尺長,薄薄軟軟,像張紙片。如意夫人挽了個劍花,那紙片就嗖地一下挺直了,再反手一插,軟劍插進石壁之內,只剩下與劍身同樣輕薄的劍柄在外面。
如意夫人拈住那一截劍柄,把它拔了出來。石壁上出現一條細細裂縫,然后咔咔咔像蛛網一樣裂開,整堵墻都碎了。
十人都驚呆了。
吹毛斷刃的兵器并非不存在,但像這把軟劍一樣至柔至利的,卻很稀少。一下子大家全沸騰了起來:“我要!我要!”
如意夫人一句話就打消了其中一半的念頭,她笑瞇瞇地說了一句:“劍長二尺,你們也看見了,一旦沒有控制好,后果不堪設想。所以只能放在這個特制的劍鞘中。”
這根腰帶二尺二長——這是個很尷尬的長度,對女子來說,過粗了,對男子來說,又過細了。最后,只有丁三三一個人適合。
他是個腰圍二尺二的男子。自那之后,為了這把劍,他極力控制飲食再沒讓自己胖起來。
因此,此刻秋姜握著此劍,想起了丁三三二尺二的腰圍,然后不合時宜地怔忡了一下——咦?頤非的腰也那么細啊……
頤非嘆了口氣道:“幸好那天我搶先出手,沒讓丁三三抽出這把劍。”
秋姜把劍遞給他:“你知道該如何做了?”
“知道。如此奇珍,當然要拿到快活宴上去賣個好價。”而看見了這把劍的細作,自會主動走過來。
秋姜點點頭,目光則情不自禁地再次往頤非的腰上飄——唔,還真是二尺二的腰啊。
頤非自是不知道她的小心思的,將劍小心翼翼地裝回腰帶中道:“我去找云二。”
“她在做什么?”
“做豬。”
秋姜挑眉,然后明白過來,云閃閃在賭博。
***
作為如意門弟子,秋姜自也精通賭術。
在圈內人看來,云閃閃這種豪客是豬,入了賭局得先養,養得懶了沒戒心了再殺。
而此刻的云閃閃,正被養得很愉快,面前已經落起了一堆籌碼。兩位紅衣美人一左一右地靠在她身邊,一個剝櫻桃,一個扇扇子,極盡討好之事。
云閃閃就那么愜意地一邊吃著喂到嘴邊的櫻桃,一邊卷起袖子把籌碼全部往前一推,大喝一聲:“大!給小爺開——”
莊家打開骰盅,三顆骰子分別是三三六,正是大。
云閃閃當即興奮地大跳起來:“贏了!”
“二公子好厲害啊!這么旺!”美人趁機諂媚。
云閃閃隨手丟了幾枚籌碼給她:“來來來,繼續繼續!!”
頤非看到這里,知道這豬算是養好了。他索性將手抄在袖中,等著看莊家如何殺豬。而云閃閃輸了之后再拿出薄幸拍賣,更合情合理。
那邊,莊家抄起了骰盅,骰子搖動撞擊盅壁的聲音宛如催命的魔音,多少人不知不覺就死在了里面而不自知。
***
與此同時,秋姜提著一個空水壺走出房間,立刻有一名綠衣婢女注意到了,迎上前來:“這位大娘,有什么需要的嗎?”
“我家公子玩累了回來后是要喝茶的。船上可有泉水?”
婢女笑道:“有。我去為您取……”說著便要來接她的水壺。
秋姜道:“可有泉水?”
婢女愣了愣,答道:“有。”
“勞煩你帶我去,我來選可好?”秋姜說著無奈地嘆了口氣,“二公子的舌頭刁得很,一般泉水他也是不喝的。”
婢女想必對云二的嬌蠻作風有所耳聞,當即欠身道:“如此請跟我來。”
秋姜跟在她身后下了一樓。一樓是主要的宴客場所,看守極嚴,每隔二十步就有一名侍衛。
兩人來到另一側樓梯,正要下甲板時,不遠處呼啦啦走來一群人。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胡倩娘,身后的紅衣婢女們一邊追一邊勸道:“小姐!您消消氣!他是老爺的貴客,有什么事等他下船了,我們一定給您報仇!”
“是啊,小姐,該走的人是他不是你啊!還有我們現在在很深很深的海上,方圓幾十里都沒陸地,小船根本劃不到岸的!”
胡倩娘怒道:“我不管!我要去璧,親自去問問,為什么他不來!”
一行人來到近前,綠衣婢女連忙退開,讓出通道。秋姜也低頭照做了。
胡倩娘果然沒有留意她們,快步走了過去。倒是她身后有個紅衣婢女開口道:“艾綠,你不在二樓伺候,怎么在這里?”
“回茜色姐姐,云二公子要喝茶,我帶他的仆人來選泡茶用的水。”
茜色還待再問,但見胡倩娘走遠了,只好作罷,追了上去。
艾綠繼續領秋姜下甲板,底下是一個圓弧形的大廳,兩頭通著一間間艙室。幾個褐衣婦人坐在廳中做針線。
艾綠上前管其中一人說明緣由,婦人起身掏出一把鑰匙,將其中一間艙室的門打開。
艾綠道:“大娘請進。我們船上一共備了十二種泉水,分別是……”
秋姜走進去,里面是個貨倉,整整齊齊地擺著幾十個木桶,每個桶上都貼著名字。除了泉水,還有各種酒水。
秋姜的眼睛先是一亮,然后又黯淡了。
艾綠介紹完十二種泉水,神色恭敬中掩藏著驕傲——在大海上,能夠儲備如此多泉水的,也獨此一家了。“不知哪種符合云二公子的口味?”
秋姜下意識去握自己的手腕,然后才想起她的佛珠沒有了。自陶鶴山莊醒來后,她的佛珠手串就不見了,想必是被風小雅摘走了。沒了那件利器,真是太不方便了。否則,趁這機會下點毒,一切將更容易。
她一邊心中遺憾,一邊回答道:“中冷泉吧。”
艾綠掀開中冷泉的桶蓋,將壺裝滿,遞給她道:“可要配什么茶葉?”
“不必,我們自帶了。”
“那我稍后送炭爐上去。”
兩人取了水,婦人重新鎖好門。秋姜跟著艾綠上樓,還沒走出樓梯口,就聽甲板那頭傳來一陣嘈雜聲。
艾綠面色微變,快走幾步,秋姜連忙跟上,定睛一看,只見胡倩娘正在船尾跟艾小小說話。
艾小小道:“小姐對不起,老爺吩咐過,隨行的十二條小船都是有用的,不能擅用。”
“我用也叫擅用嗎?快給我!再派個能干點的船夫給我,我要回家!”胡倩娘說到這里,刻意往二樓的客房瞄了一眼,“船上有些人我看見了就想吐。”
“我可以為小姐準備止吐的湯藥,但小船真的不行。”
胡倩娘一巴掌打過去。
艾小小沒有躲,硬生生地挨了她這一耳光。
鶯鶯燕燕的紅衣婢女們全都嚇得鴉雀無聲。
胡倩娘打完,冷冷道:“現在行不行?”
艾小小笑了笑,神色很平靜:“不行。”
眼見胡倩娘又要生氣,艾小小索性把另半邊臉湊了過去:“小姐再打,小人的回答也是一樣的。”
“是么?”胡倩娘冷笑一聲,第二個巴掌狠狠扇了過去,竟是半點都沒留情。
艾小小的臉立刻腫了起來。
胡倩娘一邊揉著自己的手,一邊道:“我平生最討厭那種把別人家的東西當自個兒家的東西來管的人。你是管家沒錯,但別忘了我姓胡,你管的可是我的船!鑰匙拿來!”
白生生的一只手,筆直伸到艾小小面前。
艾小小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海上氣候兇險,這幾日會有暴雨……”
話音未落,胡倩娘就打了他第三個耳光。
***
與此同時,宴客廳中的云閃閃汗如雨下地看著盅里的骰子,三個六,莊家豹子通殺。
他眼睜睜地看著莊家的竹桿伸過來,把他面前的籌碼全部拿走,心頭哇涼哇涼的。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一件事——他好像、似乎、可能……欠下了巨額賭債。
完了完了,要是哥哥知道了……
正惶恐時,就聽外頭一陣喧嘩,竟是比廳中還熱鬧。他本就生氣,當即跳起推窗罵道:“吵死啦!還能不能——”
話沒說完,看到外頭胡倩娘打艾小小,頓時一愣。
胡倩娘的目光如飛刀般朝他拋過來:“我教訓家奴,跟你有什么關系?”
云閃閃一聽,瞪大眼睛從窗戶跳了出來:“你吵到小爺玩骰子,害小爺輸錢,就有關系!”
“你輸錢是因為你丑!”
“什么?”云閃閃大怒,當即叉腰罵道,“我眼睛比你大鼻子比你高皮膚比你白腰比你細腿比你長連腳趾頭都生得比你好看!你才丑!”
眾人嘩然。最要命的是,除了最后一項,其他的還真是!
胡倩娘長這么大,頭一天遇到敢對她不敬的人,還遇到了兩次!一張臉由白到紅又從紅變黑,整個人都氣得說不出話來。
站在艾綠身后的秋姜發現頤非袖手站在窗邊看熱鬧,立刻瞪了他一眼。
頤非忍著笑,指了指某處。
秋姜順著方向看過去,就看到兩名護衛陪著一個男人走了出來:“倩娘,不得無禮。”
伴隨著這個聲音,所有人都面色一正,連站姿都直了幾分。
秋姜想,啊,東道主登場了。
此人身高六尺,體格魁梧,雖已年近五十,卻比大部分年輕人還要精神,面泛紅光眼神銳利,看起來像個久經沙場的將軍,而不像商人。
胡倩娘見父親來了,氣焰頓時消了大半,退后一步諾諾道:“我……我問小艾要船,他不給。”
艾小小解釋道:“咱們一共只帶了十二艘……”話還沒說完,胡九仙已道:“給她。”
艾小小吃了一驚:“可是現在的天氣……”
“她要找死,就讓她去。”
胡倩娘眼中頓時有了眼淚:“我就走!就去找死!”
胡九仙哼了一聲:“我不會攔你。”
胡倩娘咬著嘴唇,雙手握緊成拳,看得出十分憤怒。
艾小小連忙道:“小姐,你不要走了,都已經來到船上了,就等船到了目的地再說吧。”
“滾開!”胡倩娘推開艾小小,再看云閃閃在一旁樂,當即又狠狠踩了他一腳。
云閃閃吃痛,抓著腳跳了起來:“啊呦,我的腳……”
頤非飛身上前扶住他,“二公子我們回屋吧。”一邊趁亂帶云閃閃離開,一邊跟角落里的秋姜交換了個眼神。
秋姜會意,做出受驚之色往后一退,壺中的水頓時灑了大半。
那邊艾小小急聲道:“老爺,真讓小姐一個人這個時候離開?”
“我本就不讓她來,她以為薛采會來,非要跟著來。來了就惹是生非,也該讓她吃吃苦頭了。不要管她,給她船,讓她走!”胡九仙說罷,進了一樓宴廳。
他一走,其他人也各自散去。
艾綠對秋姜道:“大娘,水灑了,回去補?”
秋姜面露痛色,彎腰去揉腳踝道:“我的腳……”
“可是剛才扭到了?”
秋姜將壺遞給艾綠,“勞煩姑娘去幫我重新裝滿可好?”
“那你坐這稍等,我馬上回來。”艾綠不疑有她,禮數周全地拿著水壺下樓去了。
秋姜趁機靠在船舷上,只見胡倩娘正在一幫婢女的阻撓下固執地跳進一艘紅帆船,一群人七嘴八舌十分喧鬧。
秋姜借著衣袖遮擋,摘了一只耳環彈出去,耳環在落水前穿入紅帆船身,消失不見。
然后她回到樓梯旁等艾綠回來,再提著水壺回“立冬”房間。
頤非正在給云閃閃上藥。胡倩娘那一腳真沒省力,白皙的腳背全都青腫了。云閃閃邊哆嗦邊罵道:“歹毒的女人!敢踩小爺,等落到小爺手上,要她好看!”
“那你可以開始準備了。”秋姜走進去,淡淡道。
“什么意思?”
“胡倩娘的船被我動了手腳,大概半個時辰左右就會漏水。”
頤非會意地眨了眨眼,接道:“真巧,我恰好讓云笛的船在不遠處候著,看看有沒有漏網之魚可以撈。”
云閃閃眼睛一亮:“也就是說……”
“她很快就會落到你哥手里,你可以好好想想,怎么報這一腳之仇。”
云閃閃頓時神清氣爽,剛要說話,頤非笑瞇瞇道:“不過二公子在那之前,還要想一件事。”
“想什么?”
“欠莊家的三千金怎么還。”
云閃閃頓時蔫了。
***
風小雅坐在花瓶前,靜靜地凝視著姜花,直到“立秋”的房門被敲響。
孟不離打開門,只見艾小小拱手行禮道:“晚宴已備好,我家老爺正在廳中等候,為公子接風。”
風小雅注意到他的臉上紅腫一片,問道:“臉怎么了?”
艾小小苦笑道:“小姐見薛相沒來,氣沖沖地走了,沒攔住……”
風小雅瞥了眼外面的天色,沒再說什么,示意孟不離和焦不棄抬起滑竿。
四人坐著鐵籠降到一層宴客廳,廳中已坐了好些人,見孟不離和焦不棄抬著風小雅進來,紛紛側目。
而在云閃閃身后,頤非看向秋姜,秋姜垂首安安靜靜地跪坐在陰影中,跟灰暗的背景幾乎融為一體,不刻意去看的話真的注意不到還有這么個老仆。
天賦啊……頤非想,她可真是天生細作的料。
胡九仙從主座上起身,迎到風小雅面前,拱手道:“鶴公好久不見。一切還好?”
“很好。多謝你在屋中為我備了姜花。”
“我這個人記憶不太好,但有些東西想忘記卻是很難的……”胡九仙一邊笑,一邊親自引他入座,位置緊挨著主座,倒是離云閃閃較遠。頤非暗中松了口氣。
“……比如,若干年前有位多情的公子托我在天竺的商隊為他帶姜花的種子,就因為他的新夫人名字叫姜……”
頤非聽到這里,情不自禁地再去看秋姜。秋姜低垂的眉眼沒有絲毫變化,依舊一幅木訥老實的模樣。偽裝功力比在薛采府時更精進了。看來,恢復了記憶的秋姜,才展現出了真正的實力。
那邊,葛先生跟在風小雅身后進了大廳,接話道:“鶴公向來心思過人。”
胡九仙向他行禮,三人一起入座。
胡九仙笑呵呵地繼續道:“那位夫人想必很滿意。”
葛先生道:“別提了,被他休了。”
胡九仙目光閃動,一笑道:“也好,前方也許有更好的等著呢。”
一個聲音突然插了進來——“只可惜等在前面的,未必就是你的。”
風小雅隨著聲音來源處回頭,就在廳門處看見了長琴。
與人等高的古琴,被抱在一個男子懷中。古琴極高,他卻走得十分從容。長發飛揚,云袖寬廣,端的是畫里的謫仙、書中的玉人。
頤非垂下頭,用只有兩人能夠聽見的聲音耳語道:“馬覆。”
云閃閃撇了撇嘴,不屑道:“裝腔作勢的家伙。”
只見馬覆一路走到風小雅面前,繼續說了后半句話:“也許是小弟的。鶴公以為呢?”
云閃閃小聲地興奮道:“喲,這就開戰了?”
頤非也意外地揚眉,馬覆在他印象中是個城府頗深之人,怎么這次一來就挑釁?
風小雅沉默了一下,學馬覆的樣子笑了笑:“我認為,你應該效仿令尊騎象出行,讓我也開開眼界。”
此一出,全場氣氛瞬間降至冰點。
唯獨頤非作為這個典故的始作俑者一口氣堵在胸口,想笑不能笑,想咳又不能咳,忍得很是辛苦。
云閃閃慢悠悠地夾了筷子菜,喃喃道:“這兩人真是來參加快活宴的?我怎么看著像是來把快活變成不快活的呢?”
不得不說,云二公子說出了很多人的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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