訴苦大會之后,寧馥給俘虜們畫下兩條ダ礎
要么走,要么留。
走,隨意去哪,但不得再回老東家去效力,否則戰場上再相逢,必定沒有好果子吃。
留,就是白馬山的一員,從此落草為寇,不再是明面上的良民百姓,令行禁止,規矩甚至比在保安團還要嚴格。
許多人猶猶豫豫。
然后他們就又參觀了白馬寨“偵查排”的訓練。
親眼看到這些擊敗了他們的對手,吃的是有大米、澆肉湯的水飯,練得是突刺、劈砍等像模像樣的動作,那精氣神,別提多足了!
他們大多留了下來。
走到這一步的,沒幾個還能回家去安安分分做個莊稼漢、放羊倌了。
所謂逼上梁山,這路都是沒法子回頭的。
——他們知,即使有機會回去從頭開始,躲開了鬼子的刺刀和鐵蹄,也躲不開地主老財的層層盤剝。
這不是需要讀多少書、識多少字才能明白的ダ懟
留下來,哪怕是死,也能做個飽死鬼!哪怕是做山匪,也能挺直腰桿子!
寧馥收編了這股俘虜,順勢在整個白馬山匪寨頒布了“約法三章”。
第一,一切行動聽指揮。
第二,燒殺搶掠、jianyin婦女的,一律槍斃。
第三,友愛同袍,寨中禁賭博、斗毆。
不能接受這三條的,可以走。
寧馥給了三個月的時間。這三個月里,適應不了的,不愿意遵守這三條的,都可以離開。
山匪們走了一部分。
因為他們清楚,壓寨夫人雖然是個女人,但一顆唾沫一顆釘,說出去的話絕對是有一句算一句,絕無反悔和優容。
有山匪一溜小跑地進了議事廳。
“大當家,寧先生,老孫跑啦!”
“寧先生”是寧馥在白馬寨的新稱謂。
她倒是不反感“壓寨夫人”這個諢號,但華軒執意叫手下弟兄們改口。
夫妻雖是一體,可寧馥要參謀戰事,統帥御下,總是叫著“夫人”,他總覺得都不夠莊重。
若要建立威嚴,首要實力威壓,次要以德服人,但名頭稱謂卻也不能少。
她是壓寨的寶貝,憑的是自己的本事,不是憑著和他睡一張床。
雖然……咳。
山匪們剛改口的時候還有別扭得很呢。
——哪有女人叫先生的?就算夫人能縫人會射箭,能讀書會算賬,那也還是漂亮的仙女兒似的一個女人呀!
但在華軒的強壓之下,他們也漸漸習慣了這個特別的叫法,甚至還自己說服了自己。
教書的老師叫先生,治病的大夫也叫先生,那些學問高的,本事強的,也都稱先生。
女的就女的吧。這山寨上,挑不出那個帶把的爺們兒能有越過寧先生的本事。
他們不配叫先生,但他們夫人配得起。
……呸,不是夫人,是寧先生!
跑進來的山匪手中拿著一個棉布袋子,看得出,平時是被人精心保管的。
他把布袋子往桌上一倒。
“他、他留下了這個——”
一陣清脆的叮當聲。
最后落出來的一枚銀元在不怎么平的桌面上骨碌碌地滾了兩圈。
孫尚謙還是趁夜里悄悄下山去了,沒和任何人留話,也沒人知ニ還會不會回來。
那半袋子銀元在桌上積成了一小堆。
孫尚謙在白馬寨是出了名的摳門。
除了他自己出去會相好、喝花酒外,向來是鐵公雞一只,一毛不拔。
山寨里不少人知ニ每回下山也瞧病騙人,小金庫肥得流油,但不論誰去和他央借,他都是一概哭窮,半個子兒也沒有。
這么一個吝嗇鬼,舍命都不舍財,他悄悄溜走,怎么可能不把這半袋子銀元帶上?
山匪也沒想到老孫竟留下這么多錢,眼睛都看直了。
老孫走人,大家是驚訝多于慌張——
說句實在的,他在山寨里早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寶貝疙瘩啦!比起老孫天天覺得自己個兒奇貨可居,誰有個頭疼腦熱去找他抓藥,他都要鼻孔朝天、小蔥小蘿卜地拿一把,寧先生可是從來不藏私的!
寧先生的“戰地急救班”已經辦起來了,那些跟著她學的弟兄,現在包扎個傷口都有一套流程,那架勢,有模有樣,看著就讓人放心!
而寧先生自己不僅會西洋的玩意,還會識草藥、配方子,比那孫尚謙靠譜不知多少倍!
寧馥笑了笑,“想走的人總是留不住的。他留下這些錢,倒出乎我的意料了。”
人,果然都是復雜的動物。
孫尚謙就是這么一個十足十不招人喜歡的角色,或許救他一命都算不上是能令他覺醒向善、改過自新的程度。
可偏偏那天晚上的訴苦大會,讓他幾乎從來都沒存在的良心,突然顫動著,蘇醒了一星半點。
也足夠了。
這個時代,誰不是身似飄萍,命如草芥?
掙扎著艱難求生,總也有人不是光明磊落、不是行端坐正的。沒有辦法。
億萬萬的民眾,有善有惡,有黑有白,只是被無情的洪流裹挾著,不由己身地形成復雜旋渦的一部分。
就像有句俗話說得好——
貓有貓ィ狗有狗
留在白馬寨,或許就不是孫尚謙的カザ。
他會沿著他自己的プ呦氯ィ本非志同ズ希就不必強求了。
“留下的人里,也必然有不符合你這‘約法三章’的。”華軒坐在鋪有白虎皮的椅子上,初秋天氣已經熱出了一身汗。
寧馥讓那報信的山匪離開了。
“愿意留下的,總會發生改變。”她微笑ィ骸八嚦嘀皇歉隹始。”
倒苦水,算細賬,共同的感情會將人凝聚在一起,而共同的目標會將人真正地團結起來。
為什么鬼子要欺負咱?燒殺擄掠,占地不說,還要讓中華萬萬人做他們的奴隸!
為什么地主要剝削咱?今天漲租,明天收債,扒了你的皮,榨干你的血肉還不罷休!
階級的苦,民族的恨,一筆一筆算清,一盤散沙,也就慢慢凝練成鋼鐵。
待鋼鐵鑄成,便可小試牛刀。
事實上,最近白馬寨就已經干了幾件“大事”。
——寧先生最近還兼理山寨的財政,她嘴上長掛著一個叫什么……“開源節流”的詞兒,直接打破了白馬寨的日常經營慣例——守著位于要5厥葡站的白馬山,打劫綁票過往的行人富戶。
——寧先生直接帶著他們打土匪去了。
大水,只有沖了龍王廟,才知ッ砝鋝刈哦嗌俸枚西!
松涂縣周圍,大大小小有七八個山匪的據點和寨子,大家各分各的地盤,平時雖有摩擦,但是也算得上井水不犯河水。
誰想到白馬山辦了一場喜事,打了一場大仗以后,這就如龍出淺灘,虎躍山林,地盤太小,覺得擠了。
三個月里,白馬寨幾乎蕩平了松涂縣附近所有的山賊匪寨。
俘虜上百,收繳的財物木倉支更是把山寨上幾個常年半空著的倉庫都裝滿了!
寧馥也兌現了她組建偵查排時給大當家的承諾——一份軍餉,十倍的口糧!
華軒回想這夢幻般的三個月,仍然覺得不可思議。
他的美人媳婦正站在幾張八仙桌拼成的長桌前,懸腕而書。
華軒走過去站到她旁邊,去看那紙上的內容。
華軒識字,但不會寫。
寧馥毛筆字寫得很漂亮。
她初學顏,再學柳,后來在扮演女官的世界里為了勾搭皇帝,也寫得一手情意綿綿的簪花小楷。
但她現在的字,反而有一種褪盡鉛華的樸拙。
著墨之處,鐵畫銀鉤。
華軒不會看字、賞字,但也覺得這幾個字里有一種透紙而出撲面而來的磅礴。
他禁不住贊了一聲“好!”
我最憐君中宵舞,
澳卸到死心如鐵”。
看試手,補天裂。
外頭一陣清風拂過,剛好自議事廳敞開的大門吹進來,華軒傾身幫寧馥壓住微微浮動的紙張。
這風吹得人渾身舒暢,華軒忍不住輕輕吸了口氣。
這風也吹來一絲淡淡的香味。
他莫名其妙地臉紅了。
山寨里誰也不知ゴ蟮奔業暮脫拐夫人,到現在還沒在同一張床上睡過覺。
他不是不喜歡。
更不是什么純情少年。
只是寧馥僅僅用了三天的工夫,就讓華軒看明白了山寨有多么需要她。
不是作為什么夫人,而是作為軍師。
當然,寧馥糾正了他從《水滸》和《三國》里聽來的稱呼。現在她是白馬寨的總參謀。
華軒視她為左膀右臂,聽計從。
有山匪悄悄在背后嚼舌頭,說他這是被漂亮的媳婦迷了眼。
但華軒有自己的判斷。
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山匪,在寧馥到白馬山以前,他這個大當家就做的不錯。他知ピ趺慈萌朔他。
山匪們敬服的人多一個,他也并不介意。
他是有私心的。
因為漂亮媳婦告訴他有一種主義,是讓勞苦人都親如兄弟的,是能教這世サ吹映吻宓模是能讓鬼子滾出中華,中國人翻身做主的。
每天夜里,她給他講那些信奉這個主義的人們的故事,講他們如何凝聚起來,如何發起反抗,如何戰斗到底。
在山匪們悄悄羨慕大當家的和壓寨夫人日日同房的時候,他與寧馥,對著房間里頭的一對兒龍鳳紅燭,一個說,一個聽。
在這些夜晚里,華軒從好奇,到感嘆,再到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