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要照顧傷員,寧馥他們這些醫療隊的戰士其實并沒吃多少東西。
還剩煮過方便面的湯也很有滋味,兩個人一人盛了一碗。
寧馥就把小袋子里的牛肉干拿出來,泡進湯里吃。
熱騰騰的面湯一浸,風干的肉干就變得好嚼了。
這么吃一碗,渾身發發汗,別提有多舒服。
就連寧舒英都沉醉得忘了剛剛欲又止的苦悶。
——她在自己生活的世界里,什么龍肝鳳髓沒吃過?可現在回想起來,卻連是什么滋味都已記不清楚。
但她肯定,沒有哪一樣比此刻的牛肉干美味。
意猶未盡地抹抹嘴,寧舒英湊近寧馥,“他為什么給你這個?排長是誰?”
——她是不是需要考慮捍衛一下父母愛情?雖然這個時代她記憶中的父親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寧馥將湯喝完,搖了搖頭。
“不知道。”
那位排長同志雖然因為撞到頭傻乎乎的,但顯然人不錯,知道了自己的兵朝義務兵亂發脾氣,還勒令人來道歉。
但只是萍水相逢的緣分,她根本連人家姓甚名誰都不了解。
她猜,他說自己長得美,或許是在恍惚中看見了家鄉的誰吧。
牛肉干很好吃。
寧馥想,希望他家鄉的姑娘,還有機會吃到這樣的味道。
***
戰士小鄭走得飛快。
他腿很疼,不過比不上身后那兩個女孩子更讓他心跳如擂鼓。
排長從昏迷中醒過來就問他是不是對人家醫療兵動粗了,讓趕緊過來賠禮道歉。他再問,排長卻說其他的事全都不記得了。
——明明連兩根手指頭都數不清楚了,還摸了人家的手,還夸了人家的臉漂亮呢!
要他說,排長就是看著老實,腹內精明著!
之前被他扯住的醫療女兵,雖然有大半邊臉都貼著紗布,可是剛剛借著篝火和月光他一瞧——
就那露在外面的半張臉,也好看得很的呢!
排長還硬說是他半昏迷的時候腦子不清醒看錯人了。
哼,他才不信哩。
***
夜晚的篝火也熄滅了。
寧舒英和寧馥擠一個睡袋,睡前給寧馥臉上的傷口上了藥。
因為不能亂動,寧馥的臉繃著,嫩生生的臉蛋看上去很有幾分可愛的嚴肅。
她突然道:“時刻記著自己的職責是什么,就不會害怕了。”
她也不知道寧舒英為什么會這樣恐懼。
本能地,她似乎可以感覺到自己與寧舒英的不同。
她們同齡,都是第一次參戰,都是醫療兵,按說本該有相同的心境。
可很多時候,她對很多事情,做出的下意識的反應,讓她自己都會后知后覺地感到驚奇。
寧馥知道自己是一個身上背著秘密的人。
但失憶的迷茫并不讓她恐懼。
她有一種篤信,她會弄明白自己到底是誰。
寧舒英一聽她說話就大驚小怪地叫起來:“誒呀呀,上著藥呢!不許你張嘴說話,萬一碰著傷口怎么辦?!”
她揮舞著手中的繃帶,煞有介事,態度強硬極了。
寧馥于是乖乖保持沉默。
寧舒英認真地給她處理完傷口,兩個人躺下。
寧舒英睡不著,卻也不敢翻來覆去,只能睜著兩只眼睛,望著茅草搭成的天花板。
她的職責是什么呢?
真的只要時刻記著自己的職責,就可以不再恐懼么?
一陣“咕嚕嚕”的響動打斷了寧舒英紛繁如一團亂麻的思緒。
她翻了個身,看見寧馥閉著眼睛。
但她的睫毛在顫動。
像悄悄振翅的蝴蝶一樣。
寧舒英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哈哈”大笑起來。
“你餓啦?”
“我知道你餓了,都聽見你肚子叫了!”
“別假裝!快點承認,承認了我去給你找吃的去!”
那剛剛眼睫毛還在輕輕顫動的人把眼睛閉得更緊了。
——幾乎都能看見她的眼睛那在薄薄眼皮下面轉動。
根本就沒睡著嘛。
然后人家還像模像樣地翻了個身,發出均勻悠長的呼吸聲,好像一點兒都沒聽見寧舒英的“要挾”。
寧舒英猝不及防地對著那一頭黑亮茂密頭發的后腦勺發了幾秒鐘的呆,這才無奈地笑起來。
她輕手輕腳地爬出行軍睡袋,悄悄溜進了醫院炊事班的臨時小廚房。
——收獲不多,只有剩下的一只紅薯。
寧舒英想了想,順便拿了一捧漿果。
大家每天的口糧都是定量的。
即使戰地醫院作為“后方”,不那么像最前線的戰士們的日子一樣艱苦,日用補給大都數時候都能送上來,每個人不至于餓著肚子搶救傷員,但也的確有限。
男兵一天一斤二兩的定額口糧,女兵是一斤。像方便面、罐頭、餅干這些,更是需要配額的。
飯量大的只能自己想辦法。
那些漿果就是這一帶叢林中很常見的果子,當地的山民吃不飽飯,也時常采來充饑。
這果子汁水豐沛,味道卻很一般,如果沒熟透還容易麻舌頭,只吃幾顆就會把人連嘴唇帶舌頭都給染成紫黑色,像中毒了一樣。
炊事班里放了一小筐,是去河邊打水的戰士們順手弄回來的。
寧舒英就拿著這些東西回了屋。
那不知是真睡還是假睡的人安安靜靜地躺在原處,被子卷得嚴嚴實實的。
寧馥是苗寨出身,沒來這里前就很懂得防毒蟲蛇蟻,寧舒英也是被她屢次提醒,才學會睡覺的時候把被子牢牢掖好的。
她倆共用的這一條被子是簇新的。
這大概也是寧舒英在這個世界的所有家當中最最珍貴的一件了。
不是標準的軍被,而是帶撒花底兒的被面。她寶貝的很。
——寧舒英骨子里還是有一點點叛逆和小資的。她不喜歡千篇一律的軍綠色,這條被子若是放在她從前生活過的地方那是土得掉渣,但現在卻是不可多得的“時尚單品”。
別的女衛生兵,全都羨慕她這條被子呢!
寧舒英的目光在被子上停留兩秒,欣賞了一番。
“你真的睡著啦?”她壓低聲音問。
又問了一遍,依然是沒有回音。
就仿佛那一聲“咕嚕嚕”的動靜,和在眼皮下亂轉的眼睛是寧舒英自己錯以為真的一個夢似的。
寧舒英默默走過去,將那一小塊已經涼了的紅薯和一把黑色漿果放在了寧馥那頭的被子旁邊,然后自己鉆進被窩,沒一會兒就睡熟了。
第二天早上寧馥起得很早。
等寧舒英睜開眼的時候,她都已經穿戴整齊了。
口罩也帶上了。
寧舒英主動疊被子,發現紅薯和漿果都不見了。
她正要說什么,便聽寧馥咳嗽一聲,“快點,磨磨chengcheng的做什么?傷員還等著換藥呢!”
寧舒英憋住一聲笑。
“英子,英子,小寧怎么了?”
小王趴在擔架床上晾屁股,一邊肩膀還纏著繃帶,但精神很不錯,一個勁兒地跟寧舒英招手。
他的傷說輕不輕說重不重,身上的膿瘡上過藥以后只要保持通風和干燥清爽就可以得到控制,肩膀上的一槍,子彈卡在了肩胛骨,做了手術已經取出來了。
取子彈的時候沒打麻藥,倒是給疼了個半死。
——麻藥是給危重傷員用的。
年輕壯小伙子恢復快,他自己疼完了緩過勁兒來,聽說只要休息休息就好了,便又快樂起來。
寧舒英穿梭在輕傷患之間,恨不能多長上五六七八只手才忙得過來——
傷員太多,更有經驗更利索的大夫和醫療兵都在里屋給重傷員做手術和護理呢,這滿院子的輕傷員從換藥到打針再到縫合傷口,全都要靠她一個。
她這一上午干的活,快要趕上她到這個世界后近一個月的總和了!
真不知道寧馥是怎么辦到的——她明明也還是個小姑娘呢,工作量已經是寧舒英的好幾倍了。
之前院長為她抓獲俘虜的事兒就驚得說不出話來,見識了她的能力之后直呼她簡直是鐵打的。
而且她的精神永遠集中,永遠專注,好像沒有任何人和事能夠撼動她的心神。在救護的過程中,哪怕環境在嘈雜、再危險,任務再繁重、再艱難,她都從來沒有出過一次錯誤。
——也許這也是她吃得多的原因?
放任思緒跑馬般游逛了幾秒鐘,寧舒英這才瞪了笑嘻嘻的小王一眼,“什么怎么了?”
小王天生是個樂天派,入伍沒多久就成了全班的開心果,他是一點都不怕寧舒英的白眼,依舊一臉的笑容。
“你歇會兒,這里咱們誰任你手慢個半分鐘一分鐘的,也死不了人!別把你自己給累垮咯!”
他朝著寧舒英一陣擠眉弄眼,“一上午就見著她一面!我和她打招呼呢,她和我點了點頭,都沒搭理我就又進去了!”
寧舒英領了小王的好意,但給人換藥的動作卻沒停。
她一邊重新包扎著傷口,一邊道:“你見不著她才好呢,懂我的意思不?”
寧舒英到底也忍不住溢出一星半點的笑意。
她道:“她可不是生氣不愿理你。”
小王自然明白,忙不迭地點了點頭。
——寧馥是院長指定去協助重傷員手術的,她的每一分鐘都可能是在和一條性命的去留打交道。
但小王依舊八卦,他嘴巴也甜,“英子,英子,那是因為什么?”
寧舒英瞥他一眼,“再叫英子就把你的嘴縫上!”
——還沒有誰給她起過這么土的昵稱呢。
但是被叫“英子”的女孩,嘴角是翹起來的。
寧舒英故意又吊了吊小王的胃口,然后才道:“她呀,是舌頭麻啦!”
這可不怪她!黑燈瞎火的,那籃子里的漿果熟沒熟透,她怎么可能看得清楚呀!
只要一想到昨天夜里,那裹得嚴嚴實實、暖暖和和的被子卷兒里悄悄地伸出一只手,飛快地把放在旁邊的紅薯和果子撈進被窩里,寧舒英就忍不住想笑——
被可愛得想要原地跳兩跳!
一旁離得近的也聽見了,都是一片默契的笑聲。
誰沒吃過那沒熟透的果子呢?
這已經是不錯的了,更有戰士們吃草根吃樹皮,十天半個月都拉不出屎來,那才慘呢!
在艱苦的環境下,能有一把麻舌頭的黑漿果吃,也已經是非常幸福和快樂的事情了。
***
寧馥結束了最后一臺手術的時候,天邊的太陽已經快要落山了。
寧舒英也忙完了,趴在門口,鬼鬼祟祟地朝她招手。
“怎么了?”寧馥走過去問。
寧舒英把她拉進女衛生兵宿舍里,像上次給她巧克力一樣,悄悄地塞給她一個東西。
“給你吃。”
寧馥一看,是一盒牛肉罐頭。
“哪來的?”她問。
寧舒英一跺腳,“你別問,快吃,快吃。”
寧馥沒動。
“這是給傷員吃的。”
她倒也沒有責怪的意思,只是對寧舒英淡淡道:“他們流血流汗,我不能吃他們的東西。”
寧舒英著急,“你把我當什么人了,你以為是我偷人家傷員的罐頭么?!”
她一著急眼里都泛淚花,也不知是生氣還是委屈。
“人家牧仁排長說給你吃,特意從自己的口糧里省出來的!”
“我比誰都想當個光明正大的人呢!”她咬牙恨聲道。
寧馥卻是一愣。
“牧仁……排長?”她似乎在搜刮自己的記憶,“……是誰?”
寧舒英撅了噘嘴,“你這是什么記性啊!”
她還是給出了答案,“就是昨天送你牛肉干的那個呀!人家昏迷的時候,不是還夸你漂亮來著么?!”
寧馥慢慢地,遲疑地“哦”了一聲。
寧舒英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又重重跺了地面一腳,氣呼呼道:“真是的,沒良心!”
“你要不吃,你自己還回去!”她說完,氣沖沖地跑走了。
寧馥把牛肉罐頭在手里掂了掂。
沉甸甸的。
這種罐頭是很扎實的,里面肉很多,連湯汁都很香。是給特別需要營養的傷員的。
她轉身出門。
***
那個牧仁排長是重傷員,需要修養,因此晚上是在醫院蓋好的房間內休息的。
——輕傷員們大多數只能睡在院子里的遮棚下。
“這個我不能要,還給你。”
牧仁赤那倚在床頭發呆,等回過神來的時候,面前已經站了一個身量不高的女孩子。
他一開始沒聽清她在說什么。
不知道是因為頭部撞擊后被診斷為腦震蕩的后遺癥,還是……
還是他望向那一雙黑亮亮的眼睛,一時不察,就被吸進了一段深埋的回憶之中。
寧馥察覺他發愣,只能又重復了一遍。
“這個我真的不能要,是給你們吃的。”她頓了頓,補充了一句,“謝謝你。”
這個有著少數民族名字和相貌的排長看起來也很年輕,大約只有二十歲出頭,據說是因為作戰勇猛,被火線提拔的。
據說只要他能活著回國去,很快還會再次被提干的。將來前途無限光明。
當然,這些的前提條件都是他要活著。
這都是寧馥從院長那里聽來的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