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馥望著鄧蔚卓向自己走來。
“他情緒很激動,先讓他平靜下來。”她道。
翻譯是鄧蔚卓的本職工作,更是他的進身之階,他沒道理不精通。
而在這種極有可能瞬間便危及生命的緊急情況下,他的鎮定自若,卻已經是另一重讓人刮目相看的水平了。
寧馥聽著他語速適中,語氣平靜地安撫那個陷入極度驚惶之中的司機。
那人依然劇烈地顫抖著,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幾乎難以辨別他在說什么。
但是,他的情緒終于也有了一絲平復,他過呼吸的胸膛正在慢慢地恢復到正常的起伏速度。
寧馥于是在對話的間隙中,對鄧蔚卓露出一個微笑。
鄧蔚卓的語氣就停頓了一下。
被夜間射燈圍繞照射,這一小片場地簡直亮如白晝。
周圍是荷槍實彈的軍人,面前是很可能會讓人丟命的炸彈。
而女人和煦的笑容,就像是記憶中很久以前,他最喜歡的一位初中班主任,溫柔地念出——“第一名,鄧蔚卓”時的樣子。
那是他心臟久違的歡欣。
“我需要進車內檢查他的情況,請他盡量保持平穩,不要亂動。”寧馥道。
鄧蔚卓迅速收回自己蓬亂一瞬的心跳。
他必須做一個有專業素養的人。任何時候。
特別是現在、此刻。
他相信、了解寧馥的能力,如果作為翻譯,他能夠協助寧馥完成這次緊急救援……或許叫拆彈更合適一點,那么這次事件,就會成為他不斷向上的跳板,成為他履歷里華燦的勛章。
就像幫助他拿到重點高中火箭班名額的那許多次“第一名,鄧蔚卓”,一樣。
只是他在翻譯的時候,將寧馥傳達的“盡量”,譯成了“務必”。
***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場地中那輛臟兮兮的車上。
副駕駛的車門打開,寧馥已經鉆了進去。
她沒有率先觸動一直在痛呼和求救的司機,目光先落在司機座椅下方。
——那里已經積出了一片淺淺的血泊。
血來自他崩裂的傷口。
那條系在他脖子上的紅色領巾,已經臟污得看不出顏色,上面也浸著血漬。
寧馥一邊進行檢查,一邊提問。
鄧蔚卓帶著通訊器,他的翻譯,是實時傳到臨場指揮所有人耳中的。
他的語氣還算平穩,但那司機應答中的內容,卻已讓所有人背生冷汗。
——這不是什么汽車炸彈,這是一個人彈。
那個兩天前還是襲擊者的司機,因為受傷,被他的同伴們放棄了。
當然,按照他們的說法,他被作為了“神圣的犧牲”。
司機是自愿的。
——他以為自己是自愿的。
他的同伴們在他體內植入了炸彈。
他獨自坐上汽車的駕駛座,開著這輛注定成為他的棺材的汽車,駛向他的宿命。
但當死亡無限逼近的時候,他終于后悔了。
不管“自愿”是因為洗腦,還是因為情勢所迫,在最后一刻,他無法控制地祈求神明能有誰來救救他,讓他繼續活下去。
他向那些拿著木倉逼停他的士兵大聲乞求,疼痛讓他的聲音如同絕望的哀叫。
他沒能按下起爆。
寧馥的鼻尖上滴下一滴汗水。
她抬頭看了鄧蔚卓一眼,道:“翻譯可以回去了,我需要一個醫療助手。”
話是對臨時指揮說的。
但鄧蔚卓站著沒動。
他望著寧馥,道:“我可以幫上忙。”
他不懂醫學,不會做手術,但他可以在司機逐漸失去意識的,雜亂的呻吟中找到或許有用的只片語。
寧馥淡淡道:“這已經不在你的職責范圍了。”
鄧蔚卓忽然伸手捂住了通話器的收音處。
他在副駕駛前彎下腰,從沾滿泥巴污漬的車窗玻璃上方望進去,望進寧馥的眼睛。
“我想留下。”他注視著在光線中寧馥的瞳孔,下意識地重復:“請讓我留下。”
寧馥沒有再強令他離開。
又一個人越過防爆的沙袋朝這邊跑來。
是寧舒英。
和她一起來的還有營地的拆彈專家。
——既然確定是人彈,就需要“專家會診”了。
——醫生負責解決的是“人”的部分,拆彈專家負責的是“彈”的部分。
鄧蔚卓不得不往后撤了一步,給醫生和拆彈專家騰出空間。
寧舒英給寧馥帶來了手術用具。
她注視著車里那個司機痛苦的臉,眼前像過電影一樣“唰唰”地回閃。
原來電視劇里拍的情景真不是瞎編出來的。
寧舒英下意識地想。
人承受的壓力和情緒都到達極限的時候,真的會有畫面,像蒙太奇一樣在腦海里翻騰。
寧舒英和閆強不熟。
但人就是這樣奇特的動物,當他們穿同樣的衣服,說同樣的語,來自同一個國度,站在同一個戰壕里的時候,生死性命也都能在一瞬間交托出去。
犧牲的副連長,他叫閆強,有名有姓,有妻有子。
他們剛認識,這位副連長還半開玩笑地說過寧舒英長得像他表妹。
“把東西給我。”
寧馥的聲音打斷了寧舒英腦海中的“蒙太奇”。
她迅速地將手中的器具遞到寧馥手上。
拆彈專家防護服都沒穿,只高度集中地注視著寧馥手中的動作。
——這樣近的距離,防護服是起不到多少作用的,反而還會影響操作的敏銳和精度。
沒看,手術的醫生也什么護具都沒帶么?
手術環境實在稱不上好。
而情況遠比司機自己所了解到的的更復雜。
爆炸物不止有一個定時炸彈。
他的體內還有一個觸發器。
如果不是寧馥動作極精準極細致,目光又極敏銳,汽車近前的四人,恐怕已經死無全尸。
血液,臟器,成了定時炸彈最完美的掩蓋物。
要在拆除炸彈的同時保住男人的性命,就必須同時進行炸彈剝離手術、定時炸彈拆除以及定時炸彈固定。
寧馥喊寧舒英,“把箱子都給我吧,你別拎著了。”
寧舒英將東西遞過去,然后便下意識地接過了寧馥平平淡淡遞過來的另一樣東西。
只聽對方道:“這個你拿好了。”
“從現在開始,這是你唯一任務。我不說好,不能撒手。”
寧舒英沒反應過來。
她怔楞地看著被寧馥交到自己手中捏著的物什。
鮮血的黏膩浸染她的指縫。
是一枚小小的,幾乎下一秒就能從她掌心里滑落的電子裝置。
是定時炸彈。
定時炸彈做成簡單的夾型,類似某種手雷上方的手柄。
只要一松手,那個人體內尚未取出的炸彈,就會立刻炸響。
那個看起來,離寧馥的鼻尖只有幾厘米的,被人體組織包圍著的炸彈。
寧舒英的呼吸都停住了。?
當她意識到自己手中握著的是什么時,已經過去了好幾秒種。
她像一截木樁,像一尊石像,僵硬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