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網的軍火販子叫毛駿,在蕪津市清河監獄服刑。
邢朗坐在會客室等了將近半個小時,毛駿才露面。
如果忽略此人身上的囚服和拷在他手腕的手銬,光憑他黢黑的膚色里泛出的滋潤的紅光,和他渾身的腱子肉,邢朗會把他當成支隊拳擊館的上一任教練。
“老邢,你抓緊時間,別讓兄弟不好辦。”
當年他沉到治安隊,在隊里結識了個把熟人,其中的一名熟人一年前調到監獄做了一個小小的領導,邢朗找到他這層關系,才得以進來探視毛駿。
邢朗抬了抬手,示意自己明白。
獄警叮囑完,又抬手搭著毛駿的肩膀,笑說:“老毛,這是我哥們兒,你客氣點。不該你打聽的,別瞎打聽。”
為了配合邢郎秘密探視毛駿,他特意趁中午午休時間巡邏最空閑的時候把毛駿從牢房里提出來。
毛駿四方臉,黢黑,一雙眼睛像壞掉的燈泡,大而無光,身上并無令人聞風喪膽的黑道氣息,聞,很給面子的朝獄警笑了笑,說:“那當然。”
一扇門,一扇單面玻璃,一張桌子,兩張椅子,兩個人相對而坐,除此之外別無一物。
獄警離開后,邢朗看了一眼右上角正在工作的攝像頭,攝像頭似乎感知到他的眼神般,向左轉動了十幾度,正對著毛駿,把他從畫面中剔除。
邢朗從皮衣口袋里拿出一包煙,抽出一根作勢要遞給毛駿。
毛駿舉起被手銬銬住的右手擺了擺,笑道:“戒了。”說著從囚服褲子口袋里摸出一包檳榔:“嘗嘗我這個?”
邢朗拿了一顆,沒有吃,想起剛才朋友對他說;毛駿這個老桿子前兩天逼一個犯人連吞了五包檳榔,氣管子都扎爛了,今早上剛火化。
邢朗把沾滿毛駿手汗的檳榔放在一邊,自己點了一根煙,笑道:“謝謝,我還是習慣抽煙。”
毛駿臉上那道從眼角裂到嘴角的疤瘌隨著他一笑,神似一只趴在他臉上吸血的蜈蚣,他往嘴里塞了兩顆檳榔,靠在椅背上悠閑又散漫的看著邢朗。
“我想跟你聊聊徐暢。”
像毛駿這樣的老油條,估計什么樣的審訊都經歷過,邢朗沒有在他身上白費心機,索性開門見山。
毛駿慢悠悠的摸了一把自己的光頭“徐暢?”
邢朗直接拿出一張徐暢的照片放在他面前:“公安廳行動隊的中隊長,你們在警局的線人,不記得了?”
毛駿沒有拿那張照片,似乎是看都懶得看,只嚼著檳榔垂下眼睛瞥了一眼徐暢穿著警服戴著警帽的證件照,不以為然的回想了一陣子,說:“哦,是他呀。”
說著抬起眼睛看邢朗:“他還沒死?”
邢朗很厭惡他渾濁又幽冷的眼神,就像屠夫砍肉削骨,披滿劃痕和血跡的屠刀,在幽暗的光芒下,閃現出血腥又冷漠的鋒芒。
“據我所知,應該還沒有。怎么?你盼著他死?”
邢朗道。
毛駿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眼觀鼻鼻觀口的念了一句佛號,才說:“有人盼著他死,不過不是我。”
明知他不會直說,但邢朗還是問:“誰盼著他死?他擋了誰的道?”
毛駿沉默了一陣子,忽然問:“你來的時候下雪了吧?”
邢朗頓了頓,才道:“沒有,今天放晴了。”
毛駿搖搖頭,很惋惜的樣子:“下雪好,一場大雪一蓋,什么都沒了。”
邢朗沒有繼續陪他打啞謎,又道:“兩年前徐暢把你們交易的地點告訴警方,導致你和你的手下被警方人贓并獲,對嗎?”
毛駿也沒有和他廢話:“你想問啥?”
“我想知道當天的所有細節。”
毛駿又捋了一把光頭,被他逗樂了似的,道:“啥細節?你連問題都整不明白,我怎么跟你嘮?”
“……和徐暢有關的所有細節,你們平時怎么聯系在警局還有沒有其他內應?事發后你有沒有派人向徐暢尋仇?”
毛駿搖搖頭,按著桌子就要站起來:“回去吧,你也是個暈蛋。”
邢朗靜坐不動,只是稍稍拔高了聲音:“你答不上來,是因為我說的那些細節,根本不存在嗎?”
說著抬眸看著毛駿一笑:“坐下聊,這才剛開始。”
毛駿坐了回去,態度比之剛才嚴肅許多,看著邢朗問:“你是誰?我咋沒見過你?”
邢朗想了想,拿出警官證給他看了一眼:“清楚了?那我現在問你,徐……”
毛駿抬手打斷他:“別提徐暢了,你剛才說的對,那些細節我說不上來,因為根本就沒發生過。”
這個答案,即在邢朗的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他更沒想到毛駿能如此坦誠的和他對話。
“接著說。”
毛駿低著頭,強健的黃牙不停的咀嚼那幾顆檳榔,聽起來具有某種細微且殘忍的破壞性。
他考慮了一陣子,兩條粗長雜亂的黑眉毛像是無奈似的先抑后揚,道:“好吧,我跟你嘮兩句。”
他吐掉檳榔,向邢朗討來煙盒和打火機,帶著吸毒的神色,猛嘬了一口煙,邢朗在他臉上看到一絲稍縱即逝的迷茫和滿足,像是病人臨死前的回光之照。
毛駿也一樣,帶上了點‘豁出去’的架勢。
“你們公安在兩年前設扣兒把我抓了,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是誰出賣我。你剛才說的那個徐暢,我不認識他,也只見過他一次……當時我的人和警察開火兒,我被打中膝蓋,有個穿警服的小子放了我一馬,給我讓了一條路,但是我沒跑掉,被子彈逼回去了。那小子就是徐暢。后來我被關到看守所,有個沒穿警服的男人找到我,讓我指認徐暢是我們滲透到警局的臥底,長期給我們提供貨源。我這個情況,被抓住要么是無期要么死刑,那個人說只要我配合,讓我只坐五年大牢。我就答應了。再后來……我聽說那個叫徐暢的小子被雙開,被通緝了,就不知道是你們當中有人存心整他,還是故意抹黑他的身份。”
毛駿想的很明白,徐暢要么被同行整了,要么被同行‘派出去’執行某種不見光的任務。
這同樣也是邢朗的疑惑,在聽到毛駿這番話之前,他沒有排除徐暢確實是槍火販滲透到警方的臥底一說,而現在,依然不能。
徐暢身上的疑點太多,就算他不是毛駿的合伙人,也有可能是其他槍火販的合伙人。
而且邢朗注意到,毛駿嘴里只有兩種人,穿警服的人和沒穿警服的人,他對警察心存不共戴天的敵意,也不能排除他也在故意抹黑徐暢的身份。
毛駿說完,藏著一層泥垢的黑指甲指了指邢朗,又指著自己,臉上露出凄冷的神氣:“你們跟我們,差不多呦,就是你們多了一層皮。”
邢朗臉上沒有笑容,垂眸默然了片刻,沒有認同他的說法,也不反駁。
房間里沒有煙灰缸,邢朗把煙灰彈在地上,夾在指間,不再抽,因為他發覺他和毛駿像是在照鏡子,行為動作無一不相似。
“徐暢不是你在警局的眼線?”
毛駿搖頭。
邢朗漠然看他片刻,冷笑:“老桿子,別以為你能糊弄我。”
毛駿沒料到邢朗敢對他如此說話,瞇著眼睛,抽搐著嘴角,默不作聲的重新打量邢朗,剛才嚼過檳榔的牙齒像是被血滲紅了,其狀陰森。
邢朗翹著腿,靜坐著,迎著他刀刃般的眼神,道:“你剛才說不知道誰給你設扣兒?我倒覺得你心里清楚的很。”
說著,他從皮衣內襯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一甩腕子,照片飛旋著撞在毛駿黢黑的臉上。
邢朗笑道:“眼熟嗎?4年除夕夜,沐陽武警中隊槍庫失竊,這支手槍就是其中的一起。巧的是,兩年前警方從你的老窩里找到和它同時失竊的其他槍支,每一支都有彈道記錄,毛老板的生意做的大的很吶,手都能伸到沐陽縣,那蕪津市是不是已經全部被你攻克了?”
毛駿拿起那張照片掠了一眼,然后扔到一邊,注視著邢朗的眼神頓時變得有些尖銳:“看來你調查過我。”
“你人在監獄,檔案在警局,我為什么不能調查你?行了,老毛,咱倆別閉著眼睛一抹黑瞎他媽的聊了。你為什么進監獄,你心里清楚,我也清楚,別在我面前裝三孫子。”
毛駿舔著后槽牙笑開了:“你說話真不客氣,不過我待見你這樣的,肚子里沒那么多牛黃蛇膽。”
邢朗夾著煙,煙頭懶懶的指了他一下:“你也別跟我套近乎,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如果你跟我聊明白了,下次我帶上檳榔來看你。”
毛駿的眼神忽然黯淡,嗤笑一聲:“下次……你到底想跟我嘮啥?”
邢朗捋起袖口看了看時間,直:“就聊聊你在警察局的那些線人,警局里沒個把人脈,你搞不到那些警槍。”
“……你來不是為了徐暢嗎?”
毛駿的眼睛閃爍著,忽然又提起徐暢。
邢朗抬眼看他,臉上很冷,沒有表情:“你他媽是在考我?你口口聲聲說徐暢不是你的線人,但是你卻被警局內線出賣,落了個人贓并獲,然后又冒出來一個人讓你栽贓徐暢。難道我不懷疑徐暢和這個‘內線’真正的關系?”
毛駿點點頭,貌似在贊同他,道:“沒錯,你們披著皮的隊伍里,的確有我的合作伙伴。我這次落難,八成就是這個王八犢子做的扣兒。”
“誰?”
毛駿訕笑:“你估摸著,如果我知道這孫子是誰,會讓他活著嗎?”
邢朗皺眉,眼神中流露出質詢:“你不知道他是誰?”
“我只知道代替他跟我接頭的那個孫子是誰,叫劉康永,緝毒支隊的,在我著套兒那天,這孫子被打成篩子了,估計是這個人想擦屁股,把知情的人全都弄死。”
“你跟他合作那么久,心里有一點數兒都沒有?”
毛駿叼著煙半晌沒動靜,貌似在認真回想,貌似只是在拖延時間,許久,垂下眼睛,眼神飄忽的看著邢朗,厚嘴唇囁喏片刻才道:“我知道他有個代號,叫‘將軍’。蕪津市的黑道生意,他都沾邊兒。”
將軍?
邢朗默默的把這個代號記到了心里:“接著說。”
“沒了,我就知道這么多,全撂給你了。”
邢朗皺眉,不耐:“董力、徐紅山、高木、祝九江和竇興友,這幾個人以前替你跑腿兒,沒印象”
“替我跑腿兒的人那么多,我還能都記住了?”
邢朗就拿出手機找出祝九江的照片給他看:“他,有沒有印象。”
毛駿用眼睛掠了一眼,將要移開目光時忽然停住,眼神瞬間發生了變化,看著祝九江那張寬額尖下頦的黑臉陷入長久的沉思。
毛駿的眼神告訴他,邢朗很確定他一定知道祝九江的身份。
邢朗傾身向前,手掌捂住手機,盯著他問:“想起來了?他是誰?”
毛駿沒說話,又點了一根煙,才說:“不知道。”
邢朗咬了咬牙,正要給他施壓,就聽他又說:“你剛才說,這個人為我做事兒?”
邢朗不說話,看他還能說出什么。
毛駿沉默著抽了一會兒煙,在桌角磕了磕煙灰,道:“銀江有個羅旺年,也是搞槍火的,你知道?”
邢朗道:“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