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點上,也看出高彥此人的狠毒,他為腳夫游民時,曾與高允敬等人混在一起,“允敬哥,允敬哥”的叫,此時卻如此狠辣不留情,就要致人傷殘死亡。
也就在這時,“當”的一聲,棍椎被擊開,高彥立足不穩,都一個踉蹌。
眾人一驚看去,卻見眼前出現幾個膀大腰圓的大漢,個個裹著折上巾,身著勁裝不說,各人腰間還別著長刀。
看樣式,還是那種軍用的戚家刀長刀,普通的人,抽都抽不出來。
一股彪炳凌厲的氣息從這些人身上顯露出來,眾打手也稱精悍,但與這些人相比就是小巫見大巫。
那氣息有若小雞與老鷹的區別。
然后大漢中間一個十幾歲的年輕人,身著青色袍子,身形略顯瘦弱,正對著這邊看。
他身側一個留著鼠須,師爺樣子的人,也是對這邊看了又看。
“好狗不擋道!”說話的是年輕人前方一個大漢,滿腮虬髯,舉止粗豪,他手中長刀連鞘拿著,正是他擊開了高彥的棍椎。
他對滕治安等人喝道:“你們站在道上,別人不要過路了?都給老子滾!”
高彥此時回醒過來,他臉色一陣青白扭曲,棍椎一擺,竟仍要對高允敬出手。
“嗯?”
大漢雙目一瞪,右腳往后一縮,身姿略蹲,就是中國雙手刀法“腰擊式”的起手。
然后嗆啷啷的聲音,后方幾個大漢兩兩相對,就將彼此腰間的長刀互抽出來。
長刀寒光閃閃,刀刃極長,乃當年戚繼光改良倭刀所為,一向用于軍陣,對上沒披甲的敵人,上去一刀,定然將之砍成兩斷。
戚家軍中的長刀手,一向犀利非常。
而且這幾個大漢抽出長刀后,隱隱結成刀陣,血腥的煞氣就蔓延開來。
那瞬間,無比的寒意涌上滕治安等人的心頭,便是高彥殘忍的表情都凝固了。
他有個感覺,自己若一動,定然是被一刀斬成兩斷的下場。
他持著棍椎僵立,臉色青白交替,又是猙獰,又是不甘。從一個“下賤”的腳夫成為“高貴”的打手,那時他是多么的意氣風發,似乎江山我有,萬物在手。
然現在殘酷的現實告訴他,他只是一個小混混罷了。
還未等他想好如何是好,“啪”的一聲,一記重重的耳光打在他臉上,打得他嘴角的血都出來了。
高彥跳了起來,憤怒一回頭,竟是滕爺打了他一個耳光。
然后滕爺滕治安不看他,對那年輕人點頭哈腰:“原來是劉爺,小的孟浪了,孟浪了,小的們這就讓路,讓路。”
那年輕人正是劉大有,他和善的笑道:“無妨,小事罷了。”
他好奇的看了高允敬一眼:“出什么事了,為何當街械斗?”
滕治安連聲道:“無事,無事。”
劉大有臉上露出溫暖的笑容:“無事就好。”
他對高允敬道:“你是腳夫?正好我從河的對岸過來,有一些行李箱包,就雇請你來挑好了。”
高允敬這時回醒過來,心中滿是憤怒與后怕,但他知道自己無力與滕治安等人計較,先離開這里再說。
一個大漢帶著,在眾腳夫目光下,高允敬去挑了劉大有等人箱包。
此事未經牙行腳行,不符合碼頭規矩,但顯然無人敢對劉大有說什么。
很快他們離去,一路盡有人恭敬招呼,甚至楊洪安經紀都走出牙鋪,向劉大有作揖問候。
看劉大有、高允敬等人遠去身影,那高彥卻是恨恨,咬牙切齒。
滕治安臉上笑容收回,他斜眼相睨高彥,一股氣都撒到他頭上:“你看什么,你恨什么?劉掌柜是你得罪起的么?他是邳州朝天鍋的掌柜。朝天鍋的東家胡爺是什么人?那是與練總楊大人都說得上話的人。你想死,不要連累我們!你恁娘,小雞不日的。”
他恨恨說著,劈頭蓋臉的巴掌朝高彥臉上打去,啪啪有聲。
高允敬在高彥心中是螻蟻,在滕治安心中,這小地棍高彥,何嘗不是螻蟻?
他們腳行養打手養得多了,對高彥這種人,就象養惡狗一樣,讓他咬人就咬人。
不需要了,他有一萬種方法弄死他。
不顧高彥猙獰的神色,一直打得累了,打得高彥口鼻都出血了,滕治安才停了下來。
望著那方,滕治安有些憂慮的道:“這高允敬,不要扯上劉掌柜的干系才好。”
……
高允敬等人一路北上,過羊山,過泗水渡橋,就會進入城南關廂地界。
那方是迎恩街,從泗水渡橋到“望淮門”兩里多盡是青石板街道,除商鋪屋舍鱗次櫛比,下邳驛、鄉約所、關廂倉、稅課局、演武場等等都在這邊,算是邳州城外的精華地帶。
在城南這邊,還有著牙行眾多的堆棧倉庫,很多規模極大,比如各行商運米到這邊,都要事先放貨給牙行,牙行再批給城內米商,倉庫小了,那可堆積不下。
除此,這邊還有著市貿市場,也是由牙人掌控。
大明發展到現在,牙人無物不包,城內,關廂,地方市鎮,“凡貿易,必經牙行,非是,市不得鬻,人不得售。舉凡花、布、柴、米、紗,下及糞田之屬,皆有牙行,類皆領貼開張。”
就算在山區集市,那也是有牙子集頭的,不論瓜赦魚菜,計值數文及數十文,都有經紀零抽用錢,名曰小秤。
其實官牙還略好,最怕就是人稱“黑牙子”、“野牙子”的私牙,百姓遇到這些人,真是沒有活路。
而邳州城南這邊的市場,很多就是私牙在掌控。
高允敬隨劉大有等人北上,對這位年輕的掌柜,高允敬心中是感激的。
劉掌柜是個和善的人,路上他好奇的問起人市碼頭與地方的事,高允敬自然是知無不,無不盡。
他來邳州也有幾年了,城內外,四郊他都待過,對邳州各地是了解一些的。
一路走走談談,走到馬神廟這邊,離“望淮門”還有一里時,眾人已是汗流浹背。
太陽太大了,烈日炎炎,趕路實是辛苦,正好這邊茶鋪多,劉大有吩咐歇息一會,喝一碗綠豆湯,吃幾個本地知名的菜煎餅。
劉大有還招呼高允敬一起吃,這些小食就算他請了。
高允敬更是感激,心想自己遇貴人了。
眾人坐在茶鋪上歇息,這邊有一個市集,附近鄉民交易,都在這邊。
事實上,不在這邊也不行。
商貨進邳州城,都要經過牙人之手,不論雞鴨魚肉蛋。
在街上挑著賣,一樣也不行,這是違規的。
甚至有鄉民只是挑菜經過集邊,并不打算買賣,卻猛然從集內沖出一幫人,兇神惡煞,不由分說的,就將之菜挑子奪走,說去店內領價。
那鄉民說了幾句,反挨了幾記老拳,打得鼻青臉腫,無奈哭喪著臉,只能跟隨而去。
高允敬看著,不由咬了咬牙:“這些白賴……”
他自然看出,這些是私牙,最是巧取豪奪,最后那鄉民能得幾文錢實是難說。
而且就算鄉民自愿持物入市,因為不許自相交易,皆要由牙人斷定價值,大部分獲利還是被牙儈奪去。
而這些私牙有官牙庇護,甚至互為勾結,也沒有人管到他們。
忽然那邊又一陣喧鬧傳來,引得街上眾人圍觀。卻是一中年婦人挑了一擔蒲鞋,可能是不愿被白賴野牙勒索,就蛇行匍匐,打算偷偷溜進集市,賣了就走,不料被抓住了。
就見一些牙人小紀圍著婦人,又推又罵,污穢語。
一個挺胸凸肚的漢子更是叫道:“龔七姑,又是你,真是刁民啊。俺就想不明白了,有俺們經紀在,對鄉鄰可是好事啊。啊,這世上奸商多,常常以次充好,甚至用假錢假銀,沒有俺們經紀人,你們敢放心買賣嗎?”
“再說了,俺們牙行還有評估物價,為朝廷征收課稅職責,你這總想著偷稅漏稅,不是好人哪!”
他語氣沉重,恨鐵不成鋼,旁邊眾牙人小紀則是嘻嘻而笑。
那婦人龔七姑陪笑道:“齊經紀,您也知道的,俺家男人病了,孩子又小,家里吃喝用度都靠小婦人捆織蒲鞋,這不想多賣點錢嗎……”
“啊喲。”那齊經紀露出怒容,“你這意思,是說我們抽錢狠了,還是說低買高賣,蒙蔽你的蒲鞋錢?”
他語氣轉為陰森:“凡為商賈買賣,皆可抽取牙錢小秤,這是朝廷規定的。俺們操勞辛苦,抽一點點小錢,你怎么就不理解呢?唉,潑婦刁民,說的就是你們這種了。”
他嘆息說著,一邊巴掌輕拍在龔七姑的臉上,左一下右一下,啪啪有聲。
龔七姑陪著笑臉,為了生活,她早沒了任何尊嚴,便是這種污辱也麻木了。
她只哀求說道:“齊經紀,您行行好,實是家里要用錢。這每次進集,不論蒲鞋還是別的商貨,都是集里收走了,怎么賣也不知,最后得的錢……俺打聽過了,俺每次得的錢,比市價少了好多。”
齊經紀只是嘆息:“潑婦啊,你真是潑婦。”
最后在龔七姑欲哭無淚的神情中,她的蒲鞋還是被收走了,說是賣后給她錢。
最后會給她多少,實是難說,特別在今天這種情況下。
看著自己日夜窮織的蒲鞋被收走,龔七姑的腰深深彎了下去。
最后她蹲在地上,眼神中滿是茫然。
慢慢她將頭埋入手臂,似是在嗚咽。
看她樣子,看周邊人畏懼神情,齊經紀卻是得意洋洋,他身旁帶著眾多小紀,在集內外安然踱步。他神態輕松悠閑,帶著威嚴,宛如猛虎在巡視自己的領地。
劉大有看看他,目光幽幽。
高允敬則看著蹲在那邊的龔七姑。
龔七姑的遭遇他感同身受,聽那邊若有若無的嗚咽聲,他有一種想流淚的感覺。
民生多艱,小老百姓真苦。
生活太不易。
真希望沒有這些蠅營狗茍啊。
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