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場雨后,又是火辣辣的太陽。
一艘商船緩緩靠向邳州的大河渡碼頭,商船不小,約有二百料,可載貨物二百石,還有幾十個人。
一個相貌清雋,年約四十的商人站在甲板上眺望,看那碼頭在一座小山腳下,此時碼頭熱鬧,橫七豎八停滿了各類船只。
商人曾來過邳州,知道那山當地人稱象山,此碼頭又稱象山渡碼頭,此時岸上布滿了低矮的窩棚,夾著一些磚房商鋪。眾多踏板搭在各商船上,眾多腳夫上上下下,正忙著裝貨卸貨。
“此碼頭更繁盛了。”
看著岸上的人流,商人心里想著。
商人姓徐,是一個布料商人,因最近新安莊崛起,對各類商貨需求越大,他自然不會放過這機會,又販了一批貨前來販賣。
很快商船靠岸,伙計船夫敏捷的躍上岸來,將纜繩拉好,并搭上了踏板。
不過他們并沒有將商貨卸下船來,這是當地牙行腳行的權力,一切商貨裝卸,均需經過牙行。牙行又介紹腳行,不許客商“私自”搬運,否則就是違規。輕者被飽以老拳,重則沉河,不是隨便說說。
看岸上有牙人站街虎視眈眈,商人心中一嘆,又要大出血了。
這些牙行腳行與官府、幫會都有密切勾結,又慣于揮拳持械,普通客商畏之蛇蝎。裝卸、運輸費用全由他們說了算,要多少錢就得給多少,不能討價還價,也不準另雇他人,客商自己“私自”搬運更是嚴禁。
每次下來,他們索要的費用,都比自己所需花費高出數倍。
不過沒辦法,惹不起,還是忍痛付款吧。
帶著一個長隨,商人從踏板下來,往岸邊牙行而去。
他需要找兩個牙行介紹腳行,裝卸的,運輸的。這方雖有船埠頭,卻少有堆棧倉庫,商貨要先運到城南關廂的迎恩街,然后再通過牙行發賣,同時繳稅與稅票查驗。
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牙行,現在牙行還基本都是“全托”,也就是客商賒賬放貨給牙行,牙行自己找商客批發出賣,最后所得貨款與放貨人結算。
典型的無本買賣,讓人深惡痛絕的壟斷。
而且內中極有貓膩,濫抽牙用錢算好的,經常賤收貴賣,積壓貨款,很多商人因不能按時結款,甚至收不到貨款而傾家蕩產。
但沒辦法,此時代一切商品交替都必須經過牙行,商人唯一抗衡的辦法,就是組建行會。
或者,你有權有勢,比如徐姓商人是淮安人,他就非常佩服閻府那位大掌柜,她運送貨物到邳州,那都是直接進城,絕沒有任何一個牙行腳行敢說三道四。
不過想想世道如此,想想那些小商小販,他們面對私牙,遭遇更慘。
私牙沒有執照,明充暗頂,或在官牙庇護下生存,所營者多為青皮地棍惡霸,百姓謂之“白賴”、“街霸”、“虎牙”等等。
這些人遍及各城廂市鎮,他們強取強奪,小民商貨被攫,往往候至日暮只得半價,甚至常有徒手哭歸者。
若有嗟怨,就會被毆得遍體鱗傷。
想想這些人,自己算好了,希望這趟可以賺一筆吧。
……
碼頭臟亂,滿是各色垃圾,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臭味。
特別剛下過雨,又在烈日的暴曬下,就有一種濕熱,讓人全身難受。
徐姓商人皺皺眉,他加快腳步,很快來到碼頭處一個“起卸牙行”內。
相比周邊窩鋪,此牙鋪可算豪華,周邊環境也干凈了些,門前還有顆大樹。
他進了去,里面主事是一個叫楊洪安的肥胖經紀。
此時牙人俗稱“行紀”,民間又稱“經紀人”,楊洪安經紀因在衙門有人,就獲得了牙帖,每歲僅交少量牙稅就可獲巨萬收入,所以楊經紀顯得身寬體肥,生活非常悠閑滋潤。
徐姓商人進去時,他正一杯茶,舒適的靠在躺椅上看邸報,看到精彩處,還不時嘖嘖有聲。
一些小紀恭敬的在旁侍候,還有眾多腳行的“站街”在牙鋪外探頭探腦。
各腳行也是靠牙行吃飯的,商人找到牙行,牙行再將生意發給各腳行,要想在碼頭混口飯吃,牙人們的臉色就不能不看。
好在多年過去,碼頭這邊也形成了規矩,卸貨就是卸貨,轉腳就是轉腳,倒不會亂了秩序,彼此惡性竟爭。
眉毛微抬,眼神微瞇,三兩語就決定了起卸的價格,每裝卸一包,需銀二錢五分。又選定了某家腳行卸貨,楊洪安經紀揮揮手,就不耐煩的讓徐姓商人出去了。
對這種沒后臺的小商人,楊經紀素來不放在眼里,根本也沒心思侍候。
徐姓商人嘆息一聲,又回到烈日中。
裝卸貨物的價格多少,根本由不上他。事實上,腳行在這方面一樣說不上話。牙行規矩,客商和腳夫不許當面議價,價錢多少,劈帳多少,全由牙人說了算,買賣雙方被嚴重隔離切割。
從這點上看,不說商客,腳行都算是弱勢群體。
徐姓商人無奈出了“起卸牙行”,又前往不遠處的“轉腳牙行”,出血不說,又要受一次白眼了。
這邊楊洪安則派了一個小紀,告知那家腳行,生意上門了。
他吩咐小紀,此次起卸款項,三七劈帳,每裝卸貨物一包銀二錢五分,牙行得銀一錢五分,腳行得一錢。
小紀露出了然的笑容,他們人在家中坐,財從天上來,然所得又是那么的理所當然,讓他們覺得天經地義。
作為牙人,就是這么自信!
……
被選中的腳行名叫“新順義”腳行。
在該腳行站街的巴結陪同下,小紀昂首挺胸的找到腳行頭,告知生意上門,又說了貨款。
腳行眾人心中暗罵,一聽這款數,就知道大頭被奸牙吃了,面上卻免不得要千恩萬謝。小紀也免不得在腳行窩鋪喝了一杯涼茶,吃了幾塊糕點,順手帶回一錢銀子的好處。
隨后腳行把頭吩咐下去,最近活多,腳行人手有些不堪用,讓行中“小頭”去“人市”雇些人,每肩貨一包,給錢五文。
小頭領會,帶些人去了。
大河渡碼頭其實是在大堤旁,與遙堤之間是象山。道路,窩鋪,各色倉庫店鋪等,其實都是在象山腳下。
而順著黃河大堤內側,這邊還有形形色色的窩鋪,延續幾里長。這就是邳州碼頭著名的“人市”,大量游民流民聚集,大部分靠的就是在碼頭做苦力為生,當然免不了灰色與黑暗。
特別外民雜處流丐,滋事強橫。更有盜匪幫眾盤踞,為了幾文錢就可鬧出人命。
此時正有一些頭戴斗笠,脖上掛著布巾的衣衫襤褸男子蹲在堤上,一邊茫然看著黃河,一邊用希望的目光看看碼頭。
他們的腳下,大多放著一根扁擔,上面纏著繩子,典型的腳夫形象,很多地方又叫他們棒棒。
烈日曬來,這些人身上都發出餿臭的味道,相比碼頭那邊,人市這邊顯得更為的臟亂。
不過他們只能在這邊蹲著,沒有腳行的許可,他們哪能隨隨便便到碼頭覓食?被打死了都沒處說。
“允敬哥,你有幾日沒找到活干了吧?”說話的是一個神情略顯油滑的腳夫男子,年歲不大,二十多歲,一身短裰,敞著胸,說話帶點宿州那邊的口音,卻是人稱魏伴哥的便是。
旁邊一個腳夫聞低下頭,長長的嘆了口氣。
他年在三十多歲,神情中帶著一些老實與本份,名字稱為高允敬,一樣也是宿州人。
這邊人市眾人來源五湖四海,如魏伴哥、高允敬這樣因饑荒、戰亂等原因逃難來的宿州人一樣不少。
“你啊,就是太老實了。這年頭,老實人吃不開啊。”魏伴哥同情的說著,神色卻隱隱有些得意,“該拼鬧時就拼鬧,這不,前些時日,腳行扣我們的錢。說好負米一袋給五文,結果只給三文,我家那婆娘就帶人去拼鬧。這不,錢就收回來了。這可是血汗錢,可以給婆娘孩子買面餅吃。”
他更得意的說道:“從那日起,各腳行招我姓魏的做活計都多了許多。”
高允敬再次嘆了口氣,看著黃河茫然道:“這世道,難道老實肯干,真的不行了么?”
他心里有著憂急,幾日都沒有腳行招他干活,眼見家里就要斷炊了,老婆孩子個個餓得叫,這樣下去確實不行。
“其實,有時也不能太固執了,有些事情要想開……”魏伴哥正沒頭沒腦,意有所指的說話,忽然他站起來,點頭哈腰的道,“滕爺,高哥兒……”
身旁眾腳夫也是一個個恭敬站起,個個點頭哈腰的招呼。
高允敬看去,卻是“新順義”腳行的“小頭”滕治安滕爺到來,身旁還跟著幾個精悍打手,個個持著包鐵棍椎。
內中一個十幾歲的年輕人,扎著頭巾,纏著黑腰帶,身強力壯,臉色頗有戾氣,好勇斗狠的樣子。
這年輕人名叫高彥,曾也是腳夫游民一員,與高允敬、魏伴哥等人混過。但因為敢打敢拼,被“新順義”腳行招去做了打手,自認身份地位不同了,看眼前這些腳夫就有傲氣。
對魏伴哥等人的招呼,他也只是鼻孔中哼了一聲便罷。
滕治安目光掃過這些腳夫,看到高允敬時,他的神色有些玩味,就說道:“好了,行里要招些人去肩貨,每包五文錢,愿去的就出來。”
眾腳夫爭先恐后的出來,滕治安點了一些人,一一給了“簽”,看到魏伴哥,他略一猶豫,也給了簽。
魏伴哥得意的看了高允敬一眼,忙站到滕治安身后去了。
高允敬期盼看著,看滕治安一一點人,慢慢他神色轉為苦澀,又沒有自己的份。
想想家里的老婆孩子,他一咬牙,哀求滕治安道:“滕爺,給個活吧。沒有活,家里大的小的就要餓死啊。”
滕治安笑嘻嘻舉步而走,他帶著戲謔,也不趕人,讓高允敬一路跟著哀求。
眾腳夫跟在滕治安身旁,看高允敬苦不堪樣子,有人默然,有人嘻笑,有人同情,魏伴哥左顧右盼不語。
很快到了碼頭,高允敬仍然苦苦跟隨哀求,滕治安使了個眼色,一個打手嘻嘻一笑,就輕聲對高允敬說了幾句什么。
高允敬聽了,先是一愣,隨后脖上青筋暴起,臉頰的肉都在劇烈抖動。
他哆嗦著,紅著眼憤怒之極:“欲***女,這還是人么?”
他聲音頗大,帶著凄涼,一時碼頭許多人都看來。
滕治安原本斜眼相睨,要聽高允敬怎么說,此時不由勃然大怒。
他是有這個愛好,連魏伴哥五大三粗,性子彪悍的婆娘都玩過一次,但他喜歡的是你雖然不情愿,但不得不從的調調。
高允敬的婆娘其實姿色普通,但勝在瘦弱平板,形似瘦馬,滕治安看了就來了興趣,想玩一玩。
他原本計劃中帶著戲謔,想看看高允敬屈服后的樣子,這樣自己興致更濃。
此時心思被點破,還是眾目睽睽下,不由惱羞成怒。
他臉放下來,就帶著猙獰扭曲,一雙眼睛更似毒蛇一般,陰惻惻道:“敬酒不吃吃罰酒!”
幾個打手也一時變了臉色,臉上就浮起戾氣與暴虐,高彥更是雙目一瞪,包鐵的棍椎一擺,呼的一聲,就擊向高允敬的胸肋,招式惡毒兇殘之極。
若被擊中,高允敬恐怕就是第二個呂三哥的下場,要在床榻上痛苦哀嚎幾個月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