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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憐愛

            這句喜歡是寶珊聽過最荒謬的睡前囈語。

            美人螓首蛾眉,可這份美不屬于身后的男人。

            “大人糊涂了。”寶珊扯開他環在自己腰上的手,“我們之間,永遠談不到‘喜歡’這個詞兒,夜深了,睡吧。”

            明明是一句再誠實不過的話,卻讓身后的男人沉默了。

            見他不再折騰自己,寶珊松口氣,抱住了阿笙。

            一張黃花梨大床,三人共枕而眠,卻分成了兩撥,將同床異夢詮釋得生動形象。

            深夜,阿笙又睡得不老實,叉開腿,把寶珊往外面蹬。

            寶珊稍微往外挪動,后背就抵在了男人的手臂上,瞬間僵硬。

            感覺到母子不夠地方睡,陸喻舟挪開一些,側身背對他們,生著一個人的悶氣兒。

            寶珊不在意他的情緒,即便知道他心里有氣兒,也沒去思忖過他到底為何生氣。

            倏然,里側的小家伙呢喃一句“你胡說,阿笙有爹,阿笙不是野種”,隨即嗚嗚哭了起來,似乎在夢里被人欺負了。

            寶珊嚇了一跳,趕忙撐起上半身,推了推兒子,“阿笙。”

            阿笙哭得上氣兒不接下氣兒,胖嘟嘟的臉蛋上全是淚水,水嫩的皮膚泛起桃紅色,圓鼓鼓的肚子一上一下,一看就是在夢里被欺負狠了。

            寶珊把他橫抱在臂彎,臉貼臉輕輕哄著:“阿笙做夢了,夢都是假的,不要怕。”

            這不是阿笙第一次做這樣夢,寶珊心疼不已,伴著深深的自責。

            “嗚嗚嗚——”阿笙睜開眼睛,張嘴哇哇哭,舌頭凹陷,眼淚嘩嘩往下掉。

            當娘的,誰希望孩子會缺乏安全感?寶珊眼眶酸澀,貼著兒子的小臉,含淚笑道:“是娘的錯,沒有給阿笙一個完整的家,阿笙是無辜的,夢里的小郎君們不要再欺負阿笙了。”

            聽得此,陸喻舟緩緩坐起身,靠在床柱上,靜靜看著相依偎的娘倆,不自覺地握了握拳。他取來錦帕,沾水擰干,“給孩子擦擦臉。”

            寶珊一點點擦去阿笙臉上的淚痕,親了親他的眼簾,輕聲細語地哄著小家伙。

            等阿笙睡著,陸喻舟燃起一盞燭臺,坐在床邊問道:“經常有人欺負阿笙?”

            誰幼時沒從夢里哭醒過呢,陸喻舟自然懂那種感覺。阿笙性子軟糯,不帶一點兒攻擊性,很容易被人欺負。然而,他乖順懂事,不會將委屈說給親近的人聽,久而久之,那些委屈的情緒就會轉化成夢靨,偶爾入夢,攪人安寧。

            寶珊試了試阿笙的體溫,稍放寬心,“以前鄰里人多口雜,時常當面奚落我,他們家的孩子學了去,會對阿笙說一些不友好的話。阿笙從小缺玩伴,喜歡追著那些小郎君跑,被奚落了幾次,落了心病。”

            這讓陸喻舟極為詫異,身為貴胄的他,雖然年少時失去生母,但幼年時是被人簇擁長大的,無法想象,幼童之間也會惡語相向。

            心中對阿笙充滿了憐惜,卻無法替阿笙消除幼小心靈的創傷,只能靠他自己一點點治愈。

            “阿笙需要父親。”陸喻舟由衷地道。

            寶珊美眸微動,沒有接話,清瘦的身姿帶著不會彎腰的傲骨。兩人沒再就這個話題談論下去,一夜寧謐無聲。

            翌日一早,阿笙從睡夢中醒來,瞧見娘親溫柔的笑靨,害羞地鉆進被子里。小孩子的忘性大,當日光照進心坎里,驅散了潛意識里的恐懼和脆弱。

            前半晌,陸喻舟將趙澈叫到了庭院,密談許久,談話結束時,趙澈罕見地端正態度,給陸喻舟鞠了一躬,“我此去黎郡,生死未卜,還望陸相在父皇面前為母妃美幾句,保她性命無憂,趙澈在此謝過。這份大恩,日后定當報答。”

            陸喻舟沒有為難他,點點頭,“我盡量。”

            一句“盡量”聽似簡單,卻分量極重,陸喻舟很可能要冒著觸犯龍顏的風險,擔保住德妃。

            趙澈出發這日清早,天空下起蒙蒙細雨,陸喻舟站在檐花屋檐前,送別少年,叮囑他抵達辰王府后,不可意氣用事,也不要急于求成,一切要見機行事,并給他加派了兩名大內侍衛。

            而趙澈剛啟程不久,季府那邊傳來消息,那個姐妹花中叫鳶兒的女子逃跑了。

            陸喻舟當即沉了臉色,帶人去往季府。

            鳶兒是將看守的侍衛打暈,破窗而出,還從密室里帶走了一名女子,又撂倒了其余兩名侍衛,翻墻離開的。

            一個看似柔軟的女子能打倒三名強壯的侍衛成功逃脫,可見功夫有多了得。鳶兒如此,那遠在皇城的弦兒定然不會太弱,看來,她們很可能是辰王培養出來的女死士。陸喻舟看著敞開的密室,微微瞇眸,當時侍衛查封季府時,并未發現這個密室,鳶兒帶走的女子會是誰呢?

            黎郡,辰王府。

            辰王府坐落在黎郡最繁華的一座城池中,層樓疊榭、雕梁畫棟,奢華而氣派。

            午日細雨過后,烈日炎炎,蟬聲陣陣,門侍躲在門廡里偷懶打盹。

            倒坐房里飄出極濃藥味,一名身著雪青色丫鬟服的黧黑女子端著托盤去往內院,向守衛打聽道:“王爺回府了嗎?”

            守衛搖頭,沒好氣道:“直接送進去吧,不用過問王爺了。”

            這藥都給屋里那位喝了兩年多了,每次熬完都要逐一去請示王爺,王爺不煩,手底下的人都煩了。

            丫鬟點點頭,端著藥走進耳房,相比于其他房間的富麗堂皇,這間耳房就顯得甕牖繩樞了。

            褊狹的小屋里只有一張床,窗子都被木板釘住,看不到多少光亮,還能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

            丫鬟放下托盤,跟守衛商量道:“開會兒門透透氣吧,這藥味能嗆死人。”

            守衛最煩這個隔三差五來送藥的小黑丫頭,黑得跟個煤球似的,哪能跟其他屋里的丫鬟相比。守衛常年住在王府,很少有機會跟水靈靈的大丫鬟們接觸,好不容易安排過來一個女人,還是一個從手指黑到面龐的煤球,還不及中年婦人的姿色呢。

            倒人胃口!

            本就對她不耐煩,一聽此更是嗤笑一聲,呯一聲關上了門。

            丫鬟提著裙子狠狠往門板上踹了一腳。

            “呯!”

            守衛嚇到,拉開門,拔高嗓門:“適才你踹門了?!”

            丫鬟面露無辜狀,揉著肩膀,“大哥誤會了,我剛剛左腳踩了右腳,絆倒磕門上了。”

            守衛用刀柄狠狠戳了她一下,“穩重點!”

            “好。”丫鬟微微一笑,露出整齊的貝齒,腮邊浮現兩個深深的酒窩。

            守衛愣了一下,小煤球笑起來還挺好看。

            等門板再次閉合,丫鬟沖著門板勾了幾下拳,又提起裙擺虛虛踹了幾腳,解恨后才走到床前,扶起床上的男子。

            男子面色蒼白,唇無血色,身體無力,像個活死人。

            “殿下醒醒,”丫鬟掏出一個錐子,在明瓦窗子上戳了幾個洞透氣兒,“喝藥了。”

            男子仍然閉著眼,纖長的睫毛遮蔽了眼睫的青黛。

            晃了晃他,不見清醒,丫鬟放平他,蹲在床邊小聲道:“我想你是聽得見的,只是醒不過來,那你要認真聽我接下來的話,絕無一句虛。”

            她端起藥碗,抵在他唇邊,“這不是你平時喝的藥,而是生津健體的良藥,三副就能讓你恢復力氣。”

            男子緊抿著唇不配合,丫鬟掰他的嘴,怎么也掰不開,可想而知,這兩年,府中人是如何逼他喝藥,而他又是如何抵抗的。

            “你要信我,”丫鬟累得氣喘吁吁,俯身在他耳邊道,“殿下,我是慕夭,你還記得嗎?”

            男人面部還是沒有任何反應,但修長的手指微微一蜷。

            慕夭掐腰站在床邊,想著要如何喂他喝藥。

            沉船那日,她和趙祎一同被卷入湍流中,兩人順流直下,磕磕絆絆,沖到了不同的地方。

            等她找到趙祎時,卻被一支箭羽射中,不得已躲進了灌木叢,眼睜睜看著幾名黑衣人將昏迷不醒的趙祎抬走。

            情形緊迫,她顧不上去找人幫忙,只能硬著頭皮跟蹤上去,看著他們登上一艘大船。幸好大船的兩側綁了幾只小木船,她潛入水里,爬上了其中一只。

            在經歷了五天五夜的饑餓后,大船停靠在黎郡一座城池的岸邊,之后幾人將趙祎抬進了辰王府。

            她深諳世家府宅的奧秘,尋到破綻,從一座枯井爬進王府,又從晾衣桿上偷了一件侍女服,自此暗藏在府中。有了在緗國公府喬裝的經驗,這一次也算游刃有余。她刻意扮丑自己,混進了幾百侍女的行列。

            沒人會去注意一個新來的燒火丫頭,等管事的發現不對時,她已經與下人們混熟,管事的只當是名冊上少記了一個人,還每月給她發放起月銀。

            但她一直沒機會靠近趙祎,直到藥房的侍女替自己贖了身,她才頂替上名額,成了一名熬藥的婢女。

            這兩年她也嘗試向外傳送消息,均以失敗告終,還差點被人識破,之后便畏首畏尾,不敢輕易動作了。

            思及此,慕夭長長嘆口氣,自己對趙祎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通過兩年的觀察,她察覺到了辰王的野心,也知道,辰王在等待舉兵進攻的時機,到那時,他會用趙祎的性命逼官家交出一定數量的輜重、糧餉和城池。

            人都有軟肋,辰王知道,官家的軟肋是邵婉和趙祎。

            一碗藥喂不進去,又不能耽擱太久引人懷疑,慕夭一咬牙,端起碗抿了一口藥汁,鼓起腮幫盯著男人干涸的唇,“唔唔,唔唔唔。”

            她的意思是:殿下,我喂你。

            可處于半昏迷的男人哪里聽得懂。

            直到唇瓣傳來溫軟觸感,一抹滑膩撬開自己的唇,趙祎才有了反應,微微睜開深眸,看著眼前放大到模糊的臉。

            慕夭......

            趨于停滯的心臟驀地一跳,帶動血液開始流轉,趙祎蜷縮下指尖,緩緩松開牙關,任一泓泓苦澀藥汁入口。

            見他配合,慕夭心中一喜,坐起身,“殿下醒了?”

            男人毫無反應。

            慕夭抹把嘴,忽略掉心頭的赧色,告訴自己這是形勢所迫,不該拘于小節。

            門外開始催促,慕夭端起托盤準備走,“殿下即便恢復了一些體力,也要一直裝下去,切不可讓他們瞧出端倪。我三日后再來,還會給你帶湯藥,你要信我。”

            聽她要走,趙祎忽然發力,可意識控制不了身體的僵硬。因過度用力,手背泛起青筋。

            慕夭察覺后,按住他的肩膀,“別激動,我在呢。”

            那雙盛滿星辰的眸子泛起水光,像在關心她的安慰,慕夭心頭一澀,彎唇笑道:“不必擔心我,我多激靈呀。”

            女子面龐黑乎乎,笑顏卻皎潔如月。

            屋里安靜后,趙祎眨了眨眼睛,縱使全身的感官都已麻木,唇瓣上仍能感受到那抹軟糯,還有銀丹草的清涼。

            趙祎自嘲地想,幸好每日都會有人給他清理身體、面龐和口腔,否則,這對慕夭來說是一個多么糟糕的...吻。

            走出耳房,慕夭夾著托盤去往前院,迎面遇見走來的辰王。她側身避開,福福身子。

            辰王瞥她一眼,在守衛的點頭哈腰中,走進耳房,靠在門板上,手里握著馬鞭。

            男子剛剛步入而立之年,擁有一雙和趙澈很像的桃花眼,只是他的眼中沒有少年的氣盛感,有的只是無盡的殺戮和算計。

            “太子近日情況如何?”

            守衛躬身道:“和往常一樣,沒有太大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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