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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夜半歌(十一)

            坍塌的銘文胡游亂走,太歲的袍子好像成了個融金池,把半夜的安樂鄉照得跟正午一樣亮。

            與此同時,奚平和龐戩耳邊響起支將軍的聲音:“你倆吃豹子膽長大的嗎,還不退下!”

            支將軍分明在好遠的地方,聲音怎么會傳到他們耳邊的?不等奚平想明白,龐戩就毫不猶豫地拎起他的后脖頸,將他拽回了墓碑里。

            兩人身形堪堪藏進石碑,就聽見一聲暴怒的龍吟,亂竄的金線就凝成了一張大網,一端纏在太歲身上,一端被照庭扎在地下。

            傾盆大雨戛然而止,跟潑下來時一樣突然,好像有人擰上了水閘。

            周遭陡然一片寂靜,各種噪音齊刷刷地歇了聲,一時間,好像連時空都凝滯了。

            死寂的安樂鄉樹林里落針可聞。

            金色的大網倏地收緊,那被網在中間的巨龍抵死掙扎著,奮力想要甩脫身上的網,繼而一道極烈的閃電從天而降,落在照庭劍身上,順勢穿透了龍身。

            巨龍像被釘住七寸的蛇,龍頭猛地從地面鉆出來。整個安樂鄉幾乎被夷平,奚平他們藏身的墓碑轟然倒下,差點憋死的奚平從石碑中滾了出來,眼看要被那龍尾撞飛!

            就在這時,奚平身上突然飛出一道紅光,竟將那當頭撞過來的龍尾阻了一下。

            轟鳴聲中,他耳邊響起女人輕輕的嘆息,只一瞬,像個幻覺。

            龐戩趁機再次拉著他土遁,與此同時,地面“長”出了無數條金絲,追隨著照庭的劍光,將黑龍與太歲的人身穿在一起,大卸八塊。一道血光從尸塊里飛出來,朝天邊沖去,尾巴上卻黏了一根甩不脫的金線。下一刻,那血光被循著金線追來的照庭釘在了地上。

            濃重的血腥氣“轟”地彌散開,差點把剛從石頭里鉆出來的奚平熏暈過去。

            恍惚間,他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方才驟停的雨水又重新落了下來。

            雨水將那爛木頭味沖走了,卻怎么也沖不凈血腥味。地下傳來“隆隆”的悶響,像雷,又像龍吟,與震顫的照庭遙相呼應。

            地動山搖停下了,龍脈被照庭安撫著,歸了位。

            不知過了多久,奚平才回過神來,踉蹌著爬起來,他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了個“血人”。

            整個安樂鄉十多畝地,都被不知哪來的血泡透了,讓雨水匯成了紅河。就好像方才慘遭抄家的芳魂們重回人世,把生前沒來得及流的血都狠狠地流了一遍,注滿了一個血池地獄。

            奚平頭重腳輕地扶著樹干嘔一聲,見平時端著丈八架子的藍衣們一個個比他還狼狽,有幾位都站不起來了。遠處,幾個邪祟本就不怎么健全的四肢好像又有損失,一個全須全尾的都沒有,那位本來就剩半拉腦殼的仁兄最是駭人,脖子上不剩下什么內容了,不知還能不能活。

            唯獨不見了將離。

            奚平按住蜂鳴不止的耳朵,心微微地提起來,他想:她跑了嗎?

            “找你那小紅顏知己嗎?”一只傷痕累累的手伸過來,拎走了奚平方才一直揣在懷里的酒壺——酒壺跟著他摸爬滾打一路,居然沒掉。

            奚平脫口說:“她不是我紅……”

            “不是就不是吧,”支修嘆了口氣,“別找了,她在你腳下呢。”

            奚平低下頭,一雙皂靴已經被血水浸透了,看著像剛從尸山血海里蹚出來的。可腳下除了爛泥,什么都沒有啊。

            他便茫然地抬頭看向支將軍。

            支修沒回答,隨意拿袖子將酒壺上的血水抹掉,也不嫌臟,仰頭將壺里剩的兩口酒喝了。

            旁邊有人啞著嗓子接話道:“你沒注意自己身上有一道‘換命符’吧。”

            龐戩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對支修見禮:“師叔。”

            “不必多禮,”支修溫聲道,“叫人來收拾殘局吧。”

            張狂如龐戩,見了支將軍也不由得多了幾分拘謹,他將一身的不馴收好,規規矩矩地應了聲“是”,轉頭拿出哨子,朝北吹了三聲。然后又跟支將軍打了招呼,去查看同伴和邪祟的情況。

            奚平邁開腿跟上他,問道:“尊長,什么‘換命符’?”

            許是方才一場出生入死,龐戩這會兒對他態度好了一點,頗為耐心地回答:“‘換命符’是一種特殊符咒,不用太高的修為就能畫,只是要繪在自己多年相伴的貼身之物上。拿了換命符的人,要是有什么致命危險,符主就會取你代之,所以叫‘換命’。她是不是給過你什么東西?”

            奚平想起了什么,從懷中摸出那塊生辰玉。

            它原本接近血玉的成色不知什么時候褪成了斑駁的珊瑚色,顯得更不值錢了。黯淡的“寧安陳氏”四個字中間多了一條裂紋。

            將離的口音一直沒變過,奚平知道她是寧安人,大魔頭喚她“陳氏姊妹”……

            這會是她的生辰玉嗎?

            “是有符咒殘跡。”龐戩從他手里拎走了生辰玉,聞了一下,“不過這種符是護身符的一種,沒害處,總署的因果獸沒把它打成邪物。剛才那邪祟的尾巴差點把你拍成柿餅的時候,突然凝滯了一會兒,應該是換命符生效,那一下她替你挨了。”

            奚平本能否認:“不是……她不是覺得我會把這玩意上交天機閣嗎?”

            “符主授符的時候,只需讓受符者飲下一滴自己的血,將來哪怕換命符載體失落,符咒也會落到你身上,不會失效。”

            奚平呆了呆。

            對了,將離給他錦囊時,確實倒了杯有怪味的茶給他,他還以為是水壺生了銹。

            “嘖,”龐戩將玉佩丟還給他,“小白臉生的齊整,就是占便宜。”

            奚平伸手接住:“尊長,你不懷疑我了嗎?”

            龐戩用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奚落,又好像沒什么惡意,看的是奚平,針對的卻又不是他。

            “你?要是你們這些權貴子弟互相拔份昏頭過界,搬弄巫蠱邪術,你倒是挺可疑的。不過參拜邪神、以身為祭這種蠢事……一般沒你們什么事,”龐都統帶著點嘲諷笑了,“你們哪是那塊料啊。”

            奚平有生以來,除了吃喝就是玩樂,他能遇到的頂天的大事就是侯爺家法伺候。

            此時披著血衣站在冰冷的雨水里,他捏著那生了裂紋的玉,被告知將離死了。

            他耳朵聽說了這件事,心里卻還糊涂著。戳在血海里,他仍是下意識地到處踅摸,想找將離出來問明白——

            她看他不是跟王大狗之流一路貨色嗎?

            她不是認準了,他一發現玉上的生辰八字,立刻會不問青紅皂白地上交嗎?

            她不是覺得他不光花心薄幸,還是個混蛋王八蛋嗎?

            那為什么還要把自己唯一的生辰玉給他?還要在他危難時候,把自己的命換給他?

            她這輩子,難道再也沒碰見過有點人樣的男人了嗎?

            奚平百思不得其解,茫然良久,才反應過來:他找不著將離啦。

            仙尊說,她化成了一灘血水,跟安樂鄉里眾多同她差不多的女子融為了一體。

            他沒看見她最后一眼,只記得她最后一句留在人間的話,說的是“你待我之情,分明比露水還薄”。

            可她的命、她的運、她這匆匆一生踩過的風水,又有哪一樣比露水厚了呢?

            單單情……看這傻女人,說的什么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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