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廚房里。”
“飯還沒有好嗎?”
“就好了,”曉般說,“我幫媽擺飯去!”
曉彤鉆進廚房,夢竹已經把菜都炒好了,曉彤一面幫著擺飯,一面低低地說:
“爸爸回來了,樣子有點特別。”
“哦?怎么?”夢竹問。
“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是高興呢?還是不高興呢?”夢竹問,把筷子放到飯桌上去。
“又像是高興,又像是不高興。”
夢竹沉思地看看曉彤,放好碗筷,叫曉彤去請明遠來吃飯。明遠端起飯碗來,卻怔怔地望著夢竹,好半天也沒有吃一粒飯。夢竹等待地看著明遠,她知道明遠是藏不住話的,一定有事情要告訴她,但明遠遲遲不語,清癯的臉上,那對深沉的眸子里流動著清光,有什么事使他興奮了?升級了?加薪了?都不可能!就是可能,也不會讓他流露出這副神態。
“怎么了?有什么事嗎?”終于,夢竹忍不住地問。
“有一件你再也想不到的事。”明遠開口了,凝視著夢竹,“我今天在車站碰到一個人。”
“誰?”夢竹本能地有些緊張,明遠的神秘態度使她困惑。
“王孝城。”
“什么?”夢竹吃驚地說,“王孝城他也在臺灣?真的是他?”
“怎么不是他,他還是老樣子,只是比以前起碼重了十公斤。我簡直想不到會碰到他,站在車站談了一會兒,他是五二年從香港到臺灣的。而且,還有件你更想不到的事!”
“什么事?”
“你聽說過墨非的名字嗎?”
“墨非?”夢竹困惑地說,“好像是個畫家嘛!”
“不錯,”明遠點點頭,“是個畫家,很有名的畫家,也就是王孝城。”
“什么?”夢竹不信任地問,“王孝城?”
“對了,”明遠說,“你想不到吧?你記得在重慶的時候,我們那股狂勁,放歌縱酒,豪情滿腹。那時,我總說要做個大藝術家,他呢,每次都聳聳肩瀟瀟灑灑地說一句:‘藝術家,吃不飽餓不死,還是做個大企業家好,畫畫,只能學來消遣消遣而已!’結果,他卻成了個大畫家,我呢——”他注視著菜碟子,桌上,唯一的一盤葷菜,肉絲炒豆腐干,已經被曉白整個包辦了。咬了咬嘴唇,他嗒然若失地,惘然地笑了笑:“命運是個奇怪的東西!”
夢竹知道明遠這句“命運是個奇怪的東西”的外之意,她默然地望望明遠,心里卻有份亂糟糟的感覺。王孝城,她還記得他那股什么都不在乎的灑脫勁兒,整天嘻嘻哈哈地,無憂無慮地拉著明遠和她游山玩水。而今,他還是老樣子嗎?記得他的戀愛哲學是:“娶盡天下美女,要不然終身不娶!”她看看明遠,就這么一會兒時間,明遠的情緒顯然已經低落下去了,微蹙的眉頭和沉郁的眼睛顯示他那習慣性的憂郁癥又犯了。她小心翼翼地問:
“王孝城,他結婚了嗎?”
“是的,”明遠說,突然地蕭索和落寞起來,“結婚了。剛結婚不久,一位本省小姐,孝城還是個聰明人,事業有了基礎再結婚,現在是什么都好了。今天在車站碰到,大家匆匆忙忙的,因為他還有應酬,沒辦法和他多談,我已經請他和太太這個星期六到我們家來便飯!”
“噢!”夢竹輕輕地叫了一聲,在這一聲之后,卻是一種惶恐,她本能地打量了一下屋里,破舊的紙門東一條、西一條地掛著,露出了里面的木頭架子,榻榻米早已泛黃,紫紅的布邊全已破損,墻上水漬和油煙遍布,屋角蛛網密結,再加上那些堆在榻榻米上無處安放的孩子們的書籍這一切加起來,給人的印象是零亂、寒苦和窘迫。多年以來,他們家里沒有招待過客人吃飯,王孝城固然是灑脫不羈的老朋友,但是,他已經是個成功的大畫家,只怕他們招待不起!何況他還有個剛結婚不久的太太。
“唔,真沒想到,”明遠絲毫沒有察覺到夢竹的心情,只陷在自己的思想中,“快二十年的朋友了!真要好好地談談,以前,我和他都那樣愛玩,你記得?哎,假如我不放棄繪畫,或者……”他的話半中央剎住了,尾音和余味卻蒼涼地遺留在飯桌上。夢竹很快地掃了他一眼,心情卻逐漸地沉重了起來,她能體會他那份失意,當年的朋友已經成功,而他手中依然空無所有!明遠的這份失意像一副千鈞重擔,對她壓迫過來,面對著飯碗,她一點食欲都沒有了。
“星期六,約的是晚飯,你隨便準備點什么吧!”明遠用一句現實的話結束了那份感慨。
“我覺得……”夢竹猶疑地說,“請吃飯,我們……好像……你知道這個月的家用,請一次客,起碼也要一兩百塊,恐怕……”
“你想想辦法,把別的項目上用度省一省吧!”
想辦法,又要想辦法!假如有一個聚寶盆就好了。除掉聚寶盆,還有什么辦法好想呢?一個錢永遠不能當兩個錢用,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
飯后,明遠回到了屋里,往藤椅上一躺,拿起報紙,和往常一樣地看了起來。但,夢竹從他定定的眼神,和那永不翻面的報紙上,斷定他根本就不在看報紙。為了王孝城嗎?一個舊日的好友而已——可是,這好友的身上系了過多雜亂無章的回憶,夢竹還記得他那爽朗的大叫聲:
“怎么,你們決定要結婚了?我是個反婚姻者,婚姻是枷鎖!但是,假若你們要結婚,我當證人吧!”
真的,他當了證婚人,不止證婚人,婚禮的一切,幾乎由他包辦了——個最熱心的朋友!反婚姻者,現在也結婚了。是的,婚姻是枷鎖,但,每個人遲早都要把這個枷鎖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曉彤靜悄悄地繞到夢竹的身邊來,在夢竹耳邊輕聲說:
“媽媽,別忘了你答應我想辦法的哦?”
夢竹一愣,從冥想中回復了過來。想辦法!是的,女兒要參加社交場合了,必須想辦法,丈夫要招待老朋友吃飯,也必須想辦法!她站直身子,頓時感到滿心煩躁。曉彤從父親面前走過,拉開后面的紙門,回到她自己的屋里去了,臨關上紙門的一剎那,還對夢竹投過來一個信賴而會心的微笑。明遠放下報紙,皺著眉說:“曉彤做什么?鬼鬼崇祟的!”
“沒!沒有什么。”夢竹掩飾地說。凝視著那闔攏的兩扇紙門發呆。一件比較漂亮的衣服要多少錢?無法計算,許久沒有進過綢緞莊了。如果能給曉彤做一件白紗的晚禮服,純白的,鑲著小花邊——突然間,她跳了起來,白紗的晚禮服,鑲著小花邊!記憶中有這么一件!興奮使她振作,拋開了正預備褽的曉白的制服,她走到壁櫥旁邊。拉開壁櫥,打開一口笨重而陳舊的皮箱。明遠詫異地瞪著她:
“你要干什么?”
“沒,沒有什么,”夢竹偷偷地看了明遠一眼,低聲說,“只是——要找一點東西。”
說著,她在衣箱中一陣翻攪,拉出好幾件衣服,又塞了回去。最后,她終于找到了要找的東西,一件白紗的洋裝,上面綴著亮亮的小銀片。取出這件衣服,她鎖好箱子,關上櫥門,想不被注意地把這件衣服拿到曉彤屋里去。可是,一抬頭,她就發現明遠正緊緊地盯著她,看著她手里的衣服,又看看她的臉,似乎要在她身上搜索什么。她不由自主地不安起來,期期艾艾地,解釋地說:
“我想……給曉彤改了穿。”
“唔。”明遠哼了一聲,眼光仍然在她臉上搜索,她的不安加深了,為了掩飾這不安,她只得裝做不介意地喊:
“曉彤!”
曉彤應聲而人,夢竹把手里的衣服遞給她說:
“你去試試看,能不能改了給你穿,假若大致能穿的話,我就給你改一改。”曉彤接過了那件衣服,一下子打開來,白色的輕紗如瀑布般瀉開,綴著的亮片映著燈光閃爍。曉彤抬起頭來,黑眼珠也映著燈光閃爍,喜悅的紅暈正在面頰上擴散。她凝視著母親,深吸了一口氣說:
“媽媽,這是你以前的衣服嗎?怎么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我還以為你以前只穿旗袍呢!哦,媽媽,還是新的呢,給我穿不是太講究了嗎?”
“去穿上讓我看看吧!”
曉彤抱著衣服,帶著份難以抑制的興奮,轉身走進了自己的屋里。夢竹望著她走開,回過頭來,立即又接觸到明遠的眼光,現在,這對眼睛是凝肅而幽冷的。
“曉彤沒有衣服穿,”夢竹急促地說,語氣中帶著幾分祈求的味道,“她需要一件衣服,我想不出別的辦法來!”
“當然啰,”明遠酸溜溜地說,“難為你去收藏這么多年等著她長大了來穿。”
“別這樣說好不好?”夢竹的聲調已不太穩定,“曉彤已經十八歲了,同學的生日晚會,總不能讓她穿制服去!”
“誰叫她命不好,做了我的女兒,父親窮,養不起這么高貴的孩子!”明遠的臉色陰沉了下去。
“明遠!”夢竹叫,“為什么要說這種話?你這樣說,算……算什么意思呢?”
曉彤及時地進來,打斷了夫妻二人的爭吵,她已經換上了那件白紗的衣服,娉婷的腳步,勻稱的身段,緩緩走來,恍如一個下凡仙子!臉上綻開的是個朦朦朧朧的微笑,靜靜地望著母親。
“媽,可以嗎?”曉彤仰著臉,微笑地問。
夢竹望著這被煙霧般的軟紗所包圍的女兒,眼睛前面頓時一片模糊。衣服襯著曉彤那俏麗的臉龐,顯得那樣雅致脫俗!在這一刻,她才領會到曉彤那份潔凈單純的美,白色對她是這樣地合適!亭亭然地立在那兒,宛如一只白鶴!是的,一個長成的女兒,一個美麗的女兒!她勉強壓制著內心的激動,走過去用手握了握衣服的腰,曉彤的腰肢纖細,衣服太大了一些。
“你比我以前瘦些。”她輕輕地說,“這里要收一點。”然后,她看了看那鑲著花邊的衣領,“領子已經過時了,可以改成大領口。”
“哦,不要!”曉彤喊,“我喜歡這種小圓領,我也喜歡這碎碎的小花邊。哦,媽媽,這衣服真漂亮。”她轉過身子,站在明遠的面前,喜悅使她忘了一向對父親的敬畏,她微笑著拉開裙子的下擺,輕輕地旋了一圈,站定說“爸爸,我好看嗎?”
明遠蹙緊了眉頭,不耐地望著曉彤,正想說什么,卻在一抬頭間,看到夢竹對他投過來的哀懇的眼光。于是,他咽了口口水,艱澀地說:
“唔,好看,很好看。”
“去脫下來吧!”夢竹把曉彤推出室外,“脫下來讓我改。”
“媽媽,你真好。”曉彤抱住母親,把頭在夢竹胸前緊緊地擠了一下,就回房去脫衣服了。
這兒,夢竹和明遠相對注視,兩個人都呆呆地站著,一層尷尬的情緒在兩人之間移動。站了好久,明遠才掩飾什么似的咳了一聲,無奈地笑笑說:
“好吧,反正這件衣服就應該屬于她的。”
“明遠,”夢竹輕聲說,聲調里含著歉意和祈諒,“你知道,我是不得已,孩子需要衣服。”
“當然,”明遠似笑非笑地說,“我只是不知道你把這件衣服保留了這么多年。”
“料子很好,扔掉了可惜。”
“屬于料子以外的東西,大概也扔不掉吧!”明遠幽幽地說,仍然帶著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明遠,你是怎么回事?”
“沒什么,”明遠坐回到椅子里,又拾起報紙,遮住了臉,聲音從報紙后面透過來,“是你的女兒,當然隨你怎么打扮。”
夢竹怔然地立著,愣愣地看著遮在她和明遠之間的那一張報紙。忽然,她打了一個寒戰,她覺得那張報紙正逐漸加厚,加厚……厚成了一堵墻,堅固地豎在她與他之間。(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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