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夢竹詫異地問。
“報上廣告里登的呀!”小羅理直氣壯地說。
夢竹笑了,楊明遠和王孝城也笑了起來。楊明遠暗地里拉了王孝城一把,低聲地問:
“我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還難保呢,他又拉上了這么個女孩子,到底預備怎么辦?”
王孝城攤了攤手說:
“我怎么知道?”
到了國泰戲院門口,鬧哄哄地擠滿了人,賣票處仍然排著隊,人口處也早已開始收票,人群在戲院門口擠塞著,其中以學生占絕大多數。小羅讓夢竹走在最前面,明遠其次,王孝城再其次,他殿后。走到了收票的地方,夢竹順利通過,明遠指了指后面,也進去了。小羅把兩張假票往收票員手里一塞,同時推了王孝城一把,示意他乘人潮擁擠的當兒鉆進去,但,王孝城慢了一步,收票員已經認出票是廢票,就嚷了起來,明遠聽到后面一嚷,知道小羅出了毛病,他向來忠厚,不愿顧了自己而丟掉朋友,就拉了夢竹一把,兩人又折回到人口處來。收票員看到他們兩個,就又叫了起來:
“他們四個是一伙的,都沒有票!”
夢竹望了望明遠,又看看小羅。小羅滿臉尷尬,還在面紅耳赤地和收票員瞎吵。由于他們阻住人口的地方,人潮就在外面擁擠咒罵。夢竹立即了解是怎么回事,打開手提包,她正想拿錢補票,一只手橫過好幾個人的肩膀,伸到收票員的面前,手中是四張特別座的票,同時,一個男性的,沉穩的聲音在說:
“這四個人的票在這兒,誰說沒有票?”
收票員愣了一下,收了票,嘰咕著說:
“有票不早拿出來,開什么玩笑!”
四個人走了進去,都不由自主地望著那解圍的人,一個瘦高個子的青年,穿著件灰綢長衫,白晳的皮膚,一對黑而深湛的眼睛,看來恂恂儒雅,帶著股哲人的味道,正對著他們斯文地微笑著。顯然,他也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后面還跟著一大群人,男男女女都有,一目了然,不知是哪個大學的學生。小羅、明遠、和王孝城等無緣無故收了人家四張票,都有些不大好意思。可是,接著,那群人中跑出來一個胖子,拿著把折扇,滿頭的汗,一把抓住小羅,大笑著說:
“好呀!你又玩老花樣了,哪有帶著女朋友還看霸王戲的!”說著他又和夢竹打招呼,“李小姐,還記得我吧!”
夢竹微笑著點了個頭說:
“是吳先生,是不是?”
“得了,”小羅一看到胖子,就把剛才那一點不自在全一掃而空,又興高采烈了起來,“什么吳先生,就叫他胖子吳,否則,你叫他他也聽不見,還當你叫別人呢!”
胖子吳爽朗地大笑了起來,一面把那個穿綢長衫的青年拉到前面來,笑著說:
“鬧了半天,全是熟人,來來來,大家介紹一下,認識認識!這位是今天請客的主人,何慕天,剛好他家寄了一大筆錢來,他是我們系里最闊的一個,所以,大家敲他竹杠,要他請全班看話劇,幸好有幾個同學沒來,要不然呀,你們也只好在外面看看海報了!”
何慕天仍然帶著他那個斯文的微笑,安閑地望著明遠等人,胖子吳又拉了三個人來介紹著說:
“這是我們系中三寶,干脆連姓帶名都省了,就叫他們大寶二寶三寶就行了,還有個特寶到哪兒去了?喂!”他大嚷著喊,“特寶!”
“少缺德好不好?”三寶之一敲了胖子吳一記,說,“大庭廣眾,這樣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胖子吳旁若無人地東張西望了一陣,看看無法找到特寶了,就又忙著把何慕天身邊的兩個女孩子介紹給小羅他們,一個是個瘦高條,黑皮膚,平平板板的身子,一件樸素的陰丹士林旗袍,鼻梁上架副近視眼鏡,一目了然是那種標準的流亡學生,胖子吳介紹出她的名字是“許鶴齡”。另一個則長得小巧玲瓏,小圓臉,大眼睛,嘴角邊兩個深深的小酒渦,忽隱忽現,一股嬌滴滴的味道。胖子吳笑著說:
“這是我們國文系之花,蕭燕,不過,我們都叫她小飛燕。雖然喊她小飛燕,但是,最怕的就是她會飛掉。”
大家都笑起來了,蕭燕瞪了胖子吳一眼,笑著說:
“你再不口角積點德,當心嘴巴生瘡!”
“好了,小羅,輪到你來介紹一番了胖子吳說。
于是,小羅也把明遠等一行人分別介紹了一遍,然后,大家走進場去找位子坐下。這位何慕天也真是豪舉,買的全是頭三排的票,坐定后,明遠拉拉王孝城的袖子,低聲說:
“別扭!讓中大的請客!”
“改天回請他們就是了。”王孝城不大在乎地說。
夢竹靜靜地坐在那兒,她的左手坐的是小羅,右手坐的就是何慕天。她知道在中大和藝專的學生間,總有些猜忌,友誼是很難建立的。平常,中大總以正式大學自居,對藝專難免輕視。而藝專的學生,又都有兩個大特性,一是窮,二是狂。像今天這種情形,藝專能和中大玩到一塊兒,倒是不常見。當然,這要歸功于何慕天那四張票。想著,她不自主地就扭過頭去看看何慕天,她看到一個男性的側影,高鼻子,深幽的眼神,和薄而堅定的嘴。
胖子吳在人群中騷動了一會兒,然后一包瓜子從遙遠的角落里傳了過來,何慕天抓了一把,遞給夢竹,夢竹又抓了一把,傳給小羅,小羅把整包往楊明遠身上一摔,叫著說:
“吃瓜子是女孩子的事,誰有五香豆腐干?本人征求!”
全體中大的學生都哄笑了起來,原來許鶴齡皮膚黑,又平平板板的沒有身段,所以男學生們給她取了個缺德的外號,叫“五香豆腐干”。小羅不知原委,聽到大家笑,以為嘲笑他窮得沒錢買豆腐干,就昂昂頭,大模大樣地說:
“有什么好笑?咱們藝專,男生窮,女生丑,這是人盡皆知的。窮又有什么關系?有朝一日,我有了錢,五香豆腐干算什么?在座的都有份!”
本來大家已經笑停了,給他這么一說,又都笑了個前俯后仰。許鶴齡氣得臉色發白,又不好發作,只得板著臉坐著,不住地把眼鏡拿下來擦,擦過了又戴上去,戴上去又拿下來。蕭燕看不過去,一心為許鶴齡難堪,就哼了一聲,氣憤憤地說:
“這算什么名堂?見鬼!”
小羅以為蕭燕在罵他,就伸過脖子來說:
“你別見怪,我又不是說你!”他的意思是指那句“女生丑”而發,心想蕭燕又不是藝專的,干什么生這個多余的氣,就急不擇地來了一句“又不是說你”!此話一出,中大那些學生更是笑得彎腰駝背,氣喘不已,許多人連眼淚都笑出來了。蕭燕漲紅了臉,氣得嘟起嘴來大罵:
“出門不利,碰到這種冒失鬼!”
小羅皺皺眉頭,被罵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茫然地回過頭來看著楊明遠,傻不愣登地說:
“這是怎么回事?是誰出門不利?誰是冒失鬼?”
大家笑得更兇了,楊明遠雖不明白癥結所在,但也體會到小羅鬧了笑話,又氣小羅在公共場合里旁若無人地亂嚷,把什么“男生窮,女生丑”都喊出來,場中又有不少藝專的女學生,這一下豈不是自找麻煩,就也沒好氣地說:
“誰是冒失鬼?當然是你啦!”
小羅用手摸摸腦袋,困惑地轉過頭來,一眼看到何慕天正微笑地坐在那兒,帶著個有趣的表情看著他,就點點頭,自自語地說:
“反正不能讓別人白請客,挨挨罵也就算了。”
大家又笑了,幸好“當”然一聲開幕鑼響,把所有的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笑聲才算是止住了。夢竹望著臺上,紅色的幕幔正被緩緩拉開,展露出里面的布景。全場都逐漸安靜了下來,沒有一點聲音。她不經心地嗑著瓜子,卻感到有人不在看臺上,而在看自己。她回過頭來,接觸了何慕天深思而帶著幾分恍惚的眼光,她的心臟猛跳了兩下,臉上就不知所以地發起熱來,調回目光,她定定地看著臺上,不再往旁邊看了。
散戲后,已是夜深。人像潮水般涌出戲院,劇情仍然緊扣在每個人心上,站在涼風習習的街頭,大家才回到現實中來。夢竹急于回家,小羅和楊明遠、王孝城是決定照原路走回去,雖然何慕天堅邀大家同路搭車到沙坪壩,但,小羅等堅持要走回去,理由是:
“那么好的月亮,那么涼爽的夜風,又剛看了那么動人的一個話劇,必須走走談談,才夠詩意!”
于是,他們分作了兩路,小羅拍拍何慕天的肩膀說:
“今天領了你的情,改日我有了錢再請你,李小姐交給你了,拜托送她回家!”
何慕天目送小羅等一群走遠,回過頭來,下意識地又望了望夢竹,夢竹也正望著他,那樣寧靜安詳的一對眸子!當他想捕捉那眼光時,它已迅速地被兩排長睫毛所遮蓋了。他愣了愣,有種突發的,觸電般的感覺,直到胖子吳一聲大嚷:
“還不去等車,站在路邊發神經病嗎?”
他才驚醒過來。于是,大家向停車站走去。
小羅和楊明遠等走上了路,踏著月色,迎著涼風,向觀音崖、兩路口的方向走。小羅聳聳肩說:
“我喜歡這個何慕天,很夠味兒!”
“什么叫味兒?”楊明遠問,“我就討厭他那股味兒!仿佛比別人高了一等似的,一副充滿優越感的樣子,是個標準的闊公子而已。別人買了票看話劇,他呢,好像是專門為了看那個李小姐的!”
“你怎么知道他在看李小姐?”小羅問,“敢情你也沒看話劇,一直在看他們,是不是?”
“哼!”楊明遠哼了一聲,“別逞口舌之利!反正我不喜歡他這個人,尤其他那眼睛,像女孩子!”
“有一對漂亮的眼睛有什么不好?”小羅說,“我就喜歡他那對眼睛,又黑又深,又特殊,給人一種——”他想了半天,跳起來說,“對了,詩意的感覺!”“詩意?”楊明遠皺皺眉,“你什么都是詩意,別肉麻了!”
“好了!”王孝城打斷他們說,“別吵了,我維持中立。不過,我有個發現,李夢竹長得很像今天的女主角。”
“舒繡文?”小羅問,點點頭說,“確實有一點!”
楊明遠不再說話,他腦中浮起的是兩對眼睛,一對屬于夢竹的,沉靜溫柔。另一對屬于何慕天的,深幽含蓄。他似乎看到這兩對眸子在相迎相接……他甩了甩頭,管他呢,想這些做什么?無聊!邁開大步,他下意識地加快了行路的速度,仿佛有誰在催促他一般。(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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