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來!”李老太太拍拍床沿。
夢竹默默地坐了下去,不敢看母親,只低垂著頭,望著棉被上的花紋。“抬起頭來,看著我!”李老太太命令地說。
夢竹不得已地抬起頭來,用一副被動的、忍耐的神色望著母親。李老太太的眼睛是嚴厲而銳利的,在夢竹臉上搜尋地注視了一圈,然后問:
“今晚到哪兒去了?”夢竹囁嚅著,說不出口。
“對我說!講實話!”
“看話劇去了。”夢竹低低地說,垂下了眼睛。
“我叫你到高家去,結果你去看話劇去了!嗯?”
“大家都說那個話劇,”好夢竹低聲地解釋,“路上碰到幾個藝專的學生,我知道他們是去看話劇,就結伴去了。”
“誰送你回來的?”夢竹俯下了頭。
“說呀!”李老太太厲聲地說。
“一個——中大的學生。”
“好,又是藝專,又是中大,你的朋友倒不少,虧你還是出自書香世家的名門閨秀!你想丟盡父母的臉?讓你父親在泉下都不能安心?”
“我——我——我又沒有做什么。”夢竹翹起了嘴。
“沒有做什么!”李老太太沉著聲音說,“你還說你沒有做什么!你別以為我整天關在家里不出門,就不知道你的事!中大的學生稱你作沙坪壩之花,是不是?假如你沒有常常跟他們混在一起,他們怎么會叫你做沙坪壩之花?多么好聽的名稱,沙坪壩之花!你要丟盡李家的臉了!我問你,你怎么和他們攪在一起的?”
“根本就沒有‘攪在一起’,”夢竹委委屈屈地說,“還是畢業旅行到南溫泉那次,遇到一群中大的學生,大家就在一起玩過,后來,常在鎮上碰到。偶爾和他們在茶館里坐坐,喝杯茶,隨便談談而已。他們中大的學生就是喜歡稱人家這個花那個花的,他們自己學校里,每一系有系花,每一班有班花,還有校花院花……他們也沒有什么壞意思。”
“好,你還很有道理,是不是?和男學生泡茶館,看話劇,玩到深更半夜回來!你還有一篇大道理,你認為被稱作什么花是值得驕傲的事情嗎?你一個女孩子,每天在外面和男學生鬼混,你叫我怎么樣向高家交代?”
夢竹迅速地抬起頭來,望著母親說:
“是高家來說我的壞話,是不?他們要是不滿意我,正好,大家解除算了。”
“好哦,你說得真簡單!”李老太太把臉一板,厲聲說,“夢竹!我告訴你,你和高家這件婚事,你愿意也好,你不愿意也好,這是你父親生前就訂下的,你一定要履行!我們李家也算是世家,可失不起面子!”
夢竹咬緊了嘴唇,臉色發白,半天,才幽幽地說了一句:
“我們李家什么都沒有,就只剩下了‘面子’!”
李老太太氣得眉毛都豎了起來,她瞪著夢竹,看了好久,才點點頭說:
“你看不起李家,你也是李家的兒女!你就要遵守李家的規矩!我對你說,以后你永遠不許和那些大學生交往,否則,我馬上就把你嫁到高家去,免得操心!我說得到做得到,你不要面子,我還要面子!”
夢竹凝視著母親,她了解母親的個性,知道她的話并非“威脅”。緊閉著嘴,她不再說話,可是,心頭卻涌起了千萬股的委屈和傷心,高悌!見了人只會傻笑,呆頭呆腦,話都說不清,半個白癡!自己就該把一生的幸福做這樣的犧牲?逐漸地,淚水涌進了她的眼眶,又沿著面頰流了下來,滴在衣服上。看到她流淚,李老太太似乎也有些心軟,她吁了一口氣,帶著種疲倦的神色說:
“夢竹,你要知道,我是為了你好!”
夢竹默默地搖了搖頭,淚水成串地滾了下來。
“不,”她哽塞地說,“你不是為了我好,如果為了我,你不會勉強我嫁給高悌,我沒有一分一毫喜歡他。人怎么能和一個自己討厭的人一起生活呢?”
“但是,這也是你當初自己愿意的。”
“那年我只有十五歲,你們要我答應,我當然都依你們。”
“反正,這事已成定局!沒有什么話可講了,人家高家的孩子對你可是真心,又沒有吃喝嫖賭的壞習慣,你還有什么不滿意呢?現在,你去睡吧,我的話也說夠了,總之,你要為家庭名譽著想,一個女孩子,只要錯一點點就永劫不復了,你一定要潔身自愛!現在,去睡吧!這也不必要哭哭啼啼的!”
夢竹慢慢地站起身來,背對著母親,用手帕拭去了臉上的淚痕,輕聲地說:
“生命,是為什么呢?我連交朋友的自由都沒有,如果你連我的呼吸都包辦,代我呼吸,不是更好嗎?”
“夢竹!你在嘀咕些什么?”李老太太皺著眉問。
夢竹回過頭來,望著母親,仍然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輕聲說:
“你是我的母親,但是,你了解我嗎?你知道我對感情有一份美麗無比的夢想,絕不是高家那個白癡所能滿足我的,你懂嗎?你知道那些大學生的身上有什么嗎?有活力,有生命,這是我們家里所沒有的!你懂嗎?你知道我需要些什么?不是你的教條,不是你所要維持的虛面子,是歡笑和快樂!還有一樣——愛情!我正等著它來臨,我會歡迎它的到來。我還年輕,為什么不能享受生命?你無法扼殺我,你也不該扼殺我!”
“夢竹!”李老太太被激怒了,“你到底在念叨些什么鬼東西?”
“我?”夢竹臉上浮起一個嘲諷的微笑,“我嗎?我在念經。”
“念經?”李老太太瞪大了眼睛,“念什么經?”
“喇嘛經!”夢竹說著,掉轉頭就向門口走去。李老太太氣得臉發白,望著夢竹走出室外,她憤憤地把書丟在桌子上,脫衣準備就寢,一面喃喃地自語:
“女大不中留,這孩子越來越沒樣子,還是趁早讓她和高家結了婚算了,否則,遲早要出問題!”
夢竹頂撞了母親那一句,才覺得一腔郁氣,稍稍發泄了一些,回到臥室里,挑亮了燈,她了無睡意地坐在桌前,用手托著下巴,呆呆地對那燈光上的火焰發愣。是的,生命,生命屬于誰?自己件件事都得聽別人的安排嗎?生命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一聲門響,奶媽又挪動著一雙小腳,慢騰騰地走了進來。
“好小姐,你還有一個敲敲蛋,吃了再睡吧!”
夢竹轉過頭,瞪視著奶媽。奶媽捧著一個敲敲蛋,送到夢竹的面前來。夢竹對那敲敲蛋注視了幾秒鐘,抬起眼睛,安安靜靜地說:
“把它丟垃圾箱吧!”
“說得好!小姐!”奶媽嚷著說。
“我說,把它丟垃圾箱吧!”夢竹堅定地說,“以后,敲敲蛋也好,推推蛋也好,我都不吃了!”
“好小姐,空肚子睡不著!”
“我說,我不要吃!”夢竹站起身來,把奶媽和敲敲蛋一起往門外推,說,“告訴你,生命是我自己的!”
奶媽被推到門外,門立即闔攏了,奶媽呆呆地站著,望望手里的敲敲蛋,又望望那關著的門,不解地搖搖頭:
“怎么搞的?敲敲蛋和生命有什么關系?”
再搖搖頭,她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走到后面去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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