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到門邊有一聲嘆息,然后是細碎的腳步走遠的聲音,那是奶媽。連奶媽都有一份惻隱之心,母親何以如此心狠?她從椅子里站起身,走到窗口去,拉開窗子,一陣寒風撲面而來。窗子上有木頭格子,這原是李老太太怕家中都是女人,會有強盜或小偷起覬覦之心,而特別裝上去的,她用手搖了搖,木條紋風不動,跳窗逃走顯然不可能,就是跳得出去又怎樣呢?窗外是院子,院子有高墻,大門的鑰匙也在母親手中。
她把前額抵在窗格上,外面在下雨,窗格濕漉漉的都是水。夜風凌厲地刮了過來,一陣雨點跟著風掃在她滾燙的面頰上,涼絲絲的。她用手摸摸面頰,真的很燙,胸口在燒炙著,頭中隱隱作痛。迎著風,她佇立著,不管自己只穿著件單薄的小夾祆。寒風砭骨而來,她有種自虐的快樂。脫逃既不可能,何慕天已成為夢中的影子。與其被關在這兒等著去嫁給那個白癡,還不如病死餓死。
風大了,雨也大了,她的面頰浴在冷雨里,斜掃的風帶來過多的雨點,她的衣襟上也是一片水潰。雨,何慕天總說,雨有雨的情調。一把油紙傘遮在兩個人的頭頂上,聽著細雨灑在傘上的沙沙聲,他的胳膊環在她的腰上,青石板的小路上遍布苔痕,嘉陵江的水面被雨點擊破,蕩漾起一圈圈的漣漪,新的、舊的、一圈又一圈,靜靜地擴散……油紙傘側過來,遮住兩人的上半身,他的頭俯過來,是個輕輕的,溫存的吻,吻化了雨和天……
又是一陣強風,她打了個寒噤,忍不住兩聲“阿嚏”。她用手揉揉鼻子,似乎有些窒塞,吸了兩口氣,她繼續貼窗而立。桐油燈的火焰在風中擺動,雖然有玻璃罩子罩著,風卻從上之開口處灌進去,火焰掙扎了一段長時期,終于在這陣強風下宣告壽終正寢。四周是一片黑暗,風聲,雨聲,和遠處的鷓鴣啼聲,組合了夜。鷓鴣,它正用單調的嗓音,不斷地叫著:
“苦苦苦苦!”
“苦苦苦苦!”
苦苦苦苦,苦苦苦苦!周而復始的啼聲!有多么苦?還能有多么苦?她抹掉臉上的雨水,感到頭昏腦脹,渾身像是全浸在冷水中,從骨髓中冷出來,冷得牙齒打顫,而面頰卻仍然在發燙。黑暗中,她踉蹌著摸到了床,身不由己地倒在床上。窗子沒有關,風從不設防的窗口向房里灌進來,在滿屋子回旋。她躺著,瞪視著黑暗的屋頂。辮子散了,她摸了摸披在枕頭上的長發,那么多,那么柔軟,有一次,在嘉陵江畔的小石級上,她的發辮散了,他說:
“我來幫你編!”他抓起她的長發,握了滿滿的一把,編著,笑著,弄痛了她,發辮始終沒有編起來。最后,干脆把臉往她長發中一埋,笑著說:
“那么多,那么柔軟,那么細膩……像我們的感情,數不清有多少,一縷一縷,一縷一縷,一縷一縷……”
“苦苦苦苦!”
“苦苦苦苦!”
鷓鴣仍然在遠處不厭其煩地重1;著。苦苦苦苦!有多么苦?她閉上眼睛,淚珠從眼角上向下跌落。苦苦苦苦!有多么苦?還能有多么苦?
早上,李老太太把夢竹的早餐端了進來,奶媽跟在后面,捧著洗臉盆和牙刷毛巾等。室內是一片混亂,門邊全是砸碎的東西,毛筆、書本、鎮尺等散了一地。窗子大開著,室內冷得像冰窖,寒風和冷雨仍然從窗口不斷地斜掃進來。窗前的地下,已積了不少的雨水。夢竹和衣躺在床上,臉朝著床里,既沒蓋棉被,也沒脫鞋子,一動也不動地躺著。
“啊呀,這不是找病嗎?開了這么大的窗子睡覺!”奶媽驚呼了一聲,把洗臉盆放下,立即走過去關上窗子,然后走到夢竹床邊來,用手推推夢竹:“好小姐,起來吃飯吧!”
夢竹哼了一聲,寂然不動。
“奶媽,別理她,她裝死!”李老太太說。
夢竹一唬地翻過身子來,睜著對大大的、無神的眼睛,瞪視著李老太太,幽幽地問:
“媽,你為什么這樣恨我?”
李老太太愣了一下,凝視著夢竹。夢竹雙頰如火,眼睛是水汪汪的,嘴唇呈現出干燥而不正常的紅色。她走上前去,用手摸了摸夢竹的額頭,燒得燙手,頓時大吃一驚,帶著幾分驚惶,她轉向奶媽:
“去把巷口的吳大夫請來!”
“用不著費事,”夢竹冷冷地說,看到母親著急,她反而有份報復性的快感,“請了醫生來,我也不看,你不是希望我死嗎?我死了,你可以把我的尸首嫁到高家去!也維持了你的面子!”
“夢竹,”李老太太憋著氣說,“我知道你心里有氣,可是,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兒,我也不要來管你,就因為你是我的女兒,我關心你,愛護你,才寧愿讓你恨我,而要保護你的名譽,維持你的清白。你想想,那個何慕天,長得是很漂亮,但是,漂亮又有什么用呢?你知道他有誠意沒有?你知道他家里有太太沒有?你亂七八糟地跟他攪在一起,名聲弄壞了,他再來個撒手不管,你怎么辦?何況你訂過婚,這個丑怎么出得起?你是女孩子,一步也錯不得,有了一點點錯,一生都無法做人。你別和我生氣,將來有一天,你會了解我為什么要這樣做的!”
“哼。”夢竹在枕頭上冷笑了一聲,重新轉向床里,什么話都不說。
“起來洗把臉,吃點東西,等下讓醫生給你看看。”
“不!”夢竹簡簡單單地說。
“你這算和誰過意不去?”李老太太竭力壓制著自己的怒火,“生了病還不是你自己吃虧!”
“你別管我!”夢竹冷冷地說,“讓我死!”
李老太太瞅了夢竹好一會兒,咬咬牙說:
“好,不管你,讓你死!”
醫生請來了,夢竹執意不看,臉向著床里,動也不動。吳大夫是個中醫,奶媽和夢竹拉拉扯扯了半天,說盡了好話,才勉強地拖過夢竹的手來,讓吳大夫把了把脈。至于舌頭、喉嚨、氣色都無法看。馬馬虎虎地,吳大夫開了一付藥方走了。奶媽又忙著出去抓藥,回來后,就在夢竹屋里熬起藥來,她深信藥香也能除病。李老太太也坐在夢竹床邊發呆。藥熬好了,奶媽顫巍巍地捧了一碗藥過來,低聲下氣地喊:
“小姐,吃藥了!”
夢竹哼也不哼一聲。奶媽把藥碗放到床邊的凳子上,自己到床上來推夢竹,攀著夢竹的肩膀,好好語地說:
“小姐,生了病是自己的事呀,來吃藥!來!有什么氣也不必和自己的身子過不去,看你,平日就是嬌嫩嫩的,怎么再禁得起生病呢?來,趕快吃藥,看奶媽面子上,從小吃我的奶長大的,也多少要給奶媽一點面子,是不是?來,好小姐,我扶你起來吃!”
“不要!”夢竹一把推開奶媽的手,仍然面向里躺著。
“夢竹,”李老太太忍不住了,生氣地說,“你這是和誰生氣?人總得有點人心,你想想看,給你看病,給你吃藥,這樣侍候著你,是為的什么?關起你來,也是因為愛你呀!你不吃藥,就算出了氣嗎?”夢竹不響。
“你到底吃不吃?”李老太太提高聲音問。
“不吃!”夢竹頭也不回地說。
“你非吃不可!”李老太太堅定地命令著,“不吃也得吃,起來!吃藥!”夢竹一翻身從床上坐了起來,直視著李老太太說:
“媽,從我小的時候起,你對我說話就是‘你非這樣不可,你非那樣不可’!你為我安排了一切,我就要一步步照你安排的去走!好像我不該有自己的思想、愿望和感情,好像我是你的一個附屬品!你控制我一切,從不管我也有獨立的思想和愿望。你不用再命令我,你要我嫁給高家,你就嫁吧!生命對我還有什么呢?反正這條生命是屬于你的,又不屬于我,我不要它了!”說著,她端起那只藥碗,帶著個豁出去什么都不顧了的表情,把碗對地下一潑,一碗藥全部灑在地下,四散奔流。夢竹拋下碗,倒在床上,又面向里一躺,什么都不管了。
李老太太氣得全身抖顫,站起身來,她用發抖的手,指著夢竹的后背說:
“好,好,你不想活,你就給我死!你死了,你的靈牌還是要嫁到高家去!”
說著,她轉過頭來厲聲叫奶媽:
“奶媽!跟我出去,不許理這個丫頭,讓她去死!走,奶媽!”
奶媽站在床邊,有些手足無措,又想去勸夢竹,又不敢不聽李老太太的命令。正猶豫間,李老太太又喊了:
“奶——媽!我跟你講話你聽到沒有?走!不許理她!”
“太太!”奶媽用圍裙搓著手,焦急地說,“她是小孩子,你怎么也跟她生氣呢!生了病不吃藥……”
“奶媽!”李老太太這一聲叫得更加嚴厲,“我叫你出去!”
奶媽看了看李老太太,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夢竹,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跺跺腳,向門口走去,一面嘟嘟囔囔地說:
“老的那么犟,小的又那么犟,這樣怎么是好?”
李老太太看著奶媽走開,就點點頭,憤憤地說:
“我告訴你,夢竹!命是你自己的,愛要你就要!不要你就不要!做父母的,做到這個地步,也就夠了!”說完,掉轉頭,她毅然地走了出去。立即,又是銅鎖鎖上的那一聲“咔嚓”的響聲。
夢竹昏昏沉沉地躺著。命是自己的,愛要就要,不要就不要,現在,這條命要來又有什么用呢?等著做高家的新娘?她把頭深深地倚進枕頭里,淚珠從眼角向下流,滾落在枕頭上。自暴自棄和求死的念頭堅固地抓住了她,生命,生命,生命!讓它消逝,讓它毀滅,讓它消弭于無形!如今,生命對她,已沒有絲毫的意義了。
白天,晚上,晚上,白天,日子悄悄地消逝。她躺在床上,拒絕吃飯,拒絕醫藥,拒絕一切,只靜靜地等待著那最后一日的來臨。奶媽天天跑到床邊來流淚,求她吃東西,她置之不理。母親在床邊嘆氣,她也置之不理。只昏昏然地躺著,陷在一種半有知覺半無知覺的境界中。許多時候,她朦朧地想,大概生命的盡端就要來臨了,大概那最后的一剎那就快到了,然后就是完完全全的無知無覺,也再無悲哀煩惱了。就在這種情形下,她不知自己躺了多少天,然后,一天夜里,奶媽提著一盞燈走進她的房間,到床邊來搖醒了她,壓低聲音說:
“夢竹,起來,夢竹!我送你出去,何慕天在外面等你!夢竹!”
何慕天!夢竹陡地清醒了過來,何慕天!她瞪大了眼睛望著奶媽,不相信奶媽說的是事實。這是可能的嗎?何慕天在外面!奶媽又搖了搖她,急急地說:
“我已經偷到了鑰匙,你懂嗎?現在快走吧,何慕天在大門外面等你,跟他去吧,小姐,跟他去好好過日子,你媽這兒,有我擋在里面,你不要擔心……”奶媽的聲音哽住了,撩起衣服下擺,她擦了擦眼睛,伸手來扶夢竹,“何慕天這孩子,也是個有心的,三天來,天天等在大門外面,昨天早上我出去買菜,他抓住了我,說好說歹地求我,要我偷鑰匙,昨晚沒偷到,他在大門外白等了一夜。今晚好了,鑰匙已經偷到了,你快起來吧!”
夢竹真的清醒了,搖了搖頭,她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奶媽伸手扶著她。她望著奶媽,數日來的疾病和絕食使她衰弱,渾身癱軟而無力。喘息著,她問:
“真的?慕天在等我?”
“是的,是的,是的,”奶媽連聲地說,“快去吧,你的東西,我已收拾了一個包裹給何慕天了。你這一去,就得跟著何慕天過一輩子,沒人再管你,招呼你,一切自己當心點。以后也算是大人了,可別再犯孩子脾氣,總是自己吃虧的……”
奶媽說著,眼淚又滾了下來,聲音就講不清楚了。她幫夢竹穿上一件棉襖,再披上一件披風,扶夢竹下了床。夢竹覺得渾身輕飄飄,軟綿綿,沒有一點力氣。腦子里也恍恍惚惚,朦朦朧朧,不能明確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有一個單一而專注的念頭,她要去見何慕天!奶媽扶著夢竹走了幾步,門檻差點把夢竹絆跌,走出房間,悄悄地穿過走廊和堂屋,到了外面的院子里。這倒是個月明如晝的好晚上,云淡星稀,月光把大地上的一切都涂成了銀白色。夢竹像騰云駕霧般向大門口移動,奶媽又在絮絮叨叨地低聲叮囑:
“這回去了,衣食冷暖都要自己當心了,燒還沒退,到了何慕天那兒,就趕快先請醫生治病……我也不知道我在幫你做些什么,我也不曉得我做得對不對,老天保佑你,夢竹!我總不能眼看著你餓死病死呀……”
奶媽吸吸鼻子,老淚縱橫。到了大門口,她又說:
“再有,夢竹,別以為你媽不愛你,你生病這幾天,她就沒睡好過一夜覺,也沒好好地吃過一頓飯,成天望著你的房間發呆,嘆氣。她是愛你的,只是她太要強了,不肯向你低頭。你去了,以后和何慕天能夠好好地過日子便罷,假如這個何慕天欺侮了你哦,日子過不下去的話,還是回家來吧……”
夢竹停住,猛然間明白了。自己是離家私逃了,換之,這樣走出這大門后,也就再不能回來了。她望著奶媽的臉發怔,月光下,奶媽紅著眼圈,淚水填滿了臉上每一條皺紋。她囁嚅著喊:
“奶媽!”
“去吧!走吧!”奶媽說,“反正你暫時還住在沙坪壩。你藏在何慕天那兒,把病先治好,我會抽空來看你的。你媽要面子,一定不會太聲張,我會把情形告訴你。好好地去吧,何慕天要等得發急了。快走,當心你媽醒來!”
夢竹望了望這一住多年的家宅,知道自己已無選擇的余地,留在這屋子里,是死亡或者嫁給高悌,而屋外,她夢魂牽系的何慕天正在等待著。奶媽拉了拉她,她身不由己地跟著奶媽跨出大門。立即,一個暗影從門邊迎了過來,接著,是一副強而有力的胳膊把自己凌空抱起,她聽到奶媽在喃喃地說:
“慕天,我可把她交給你了,你得有良心!”
“奶媽,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是何慕天的聲音。然后,自己被抱進一輛汽車,放在后座上,有件男用的大衣對自己身上罩來。她仰起頭,看到何慕天熱烈而狂喜的眼睛,他注視她,喉嚨中發出一聲模糊的低喊,重新又擁住了她,他的胳膊抖顫而有力,他的聲音痛楚而凄迷地在她耳畔響起:
“夢竹!夢竹!夢竹!”
一剎那間,多日的委屈,多日的痛苦,多日的相思和絕望,全匯成一股洪流,由她胸中奔放出來,她撲過去,緊緊地攬住何慕天,用一聲呼叫,呼出了自己心中所有的感情:
“慕天!”(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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