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說了,過去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我只想告訴你:我是一個人,獨立的人,既不是你的、更不是梁君壁的附屬品,不是你們可以任意擺布的棋子!女人也有尊嚴,女人也有人格,女人不是男人錢袋里的鈔票,可以隨意取,隨意花;女人不是男人身上的衣裳,想穿就穿,想脫就脫,不用了還可以存在箱子里!人格,尊嚴,比你的財產、珍寶、名譽、地位更貴重,我不能為了讓你在這個家庭、在這個社會像‘人’而不把我自己當人!你為了維護那個空洞虛弱的軀殼,把最不該丟掉的都丟掉了!十年了,我怎么沒有認識你?了解一個人,愛一個人,是多么艱難?你說你不后悔和我的結合,我不知道這話是不是真誠的,但是我現在后悔了,我錯了,從頭到尾都錯了!我還以為我得到的是愛呢,還以為你這個男子漢的肩膀能擔起愛的責任呢,原來你也和她一樣,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愛情!我錯了,完全錯了!……”
梁冰玉不再流淚,沒有淚水的眼睛更清亮了;她不再痛苦,痛苦都已經過去了。十年認識了一個人,三十年懂得了人生,這不也是付出的歲月換取的收獲嗎?她比過去聰明一些了,她不再糊涂了!
“不,冰玉,是我錯了!”韓子奇無力地支撐在寫字臺旁,他悔恨交加,痛徹肺腑,捶打著自己的胸膛,“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毀了你!”
“這話倒大可不必說了吧?也許是我毀了你呢?你有這么好的一個家,有老婆,有孩子,還有豐厚的財產,我不能讓你一敗涂地!”梁冰玉心平氣和,冷靜得如同一潭微波不起的湖水,“我給你添了那么大的麻煩,實在是對不起了!沒有了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該走了,不打擾你們了!”
“真要走嗎?”這不堪設想的打擊真的落到了韓子奇的頭上,落到了他的心上,他感到自己的心臟和整個身體都在驟然下沉,仿佛腳下是無底深淵、萬丈波濤,他不知道一旦失去梁冰玉,他將怎樣生活?他像一個行將溺死的人,本能地要呼救,要求援,奔過去抓住梁冰玉的手,“冰玉,你不能走,我離不開你!”
“你,也離不開這個家啊!”梁冰玉冷冷地抽出自己的手,“不要這樣,生活中又不能演戲,我不希望悲悲切切地分手,平靜些,讓我們……微笑著向過去告別!”
韓子奇喪魂失魄地站在那里,終于無可奈何地垂下了頭,那寬寬的肩腫,高大的身軀,像拆散了所有的骨節,松垮了!“你……打算去哪兒?是去倫敦的華人學校繼續教書?還是找亨特先生……”
“這,你就不必操心了,天下之大,總能有我容身的地方,女人沒有男人的保護也能活!既然我們錯誤的結合是羅網,是牢籠,那么,擺脫了它,就是一個自由身了,這是我用過去的生命換來的,我將珍惜它!我相信我的余生是快樂的,有新月給我做伴,我就是……最幸福的人了!”
“什么?新月?你還要把新月帶走?”韓子奇那松散的軀體在戰栗,“別,別帶走她,我不能再失去新月,她是我的女兒!是我們愛情的結晶……”
“‘愛情’?什么是‘愛情’?天底下有真正的愛情嗎?也許值得我愛的只有自己的女兒!我的女兒,我當然要帶走,免得落在別人手里當個‘耶梯目’,也省得你為難啊!”
“不!新月永遠是我的女兒,你給我留下她!我求你了!”韓子奇顫抖著,撲通跪在了地上!
院子里倒是好熱鬧,這邊兒,新月和天星又玩兒上了騎大馬,十一歲的天星自然是馬了,讓妹妹騎在身上,從后院跑到前院,騎的和被騎的都開心之至!那邊兒,韓太太和姑媽正吭吭哧哧地把擱在倒座里的大箱子往上房里頭搬,這是家業,是命,是比什么都又重的,把這些鎖在家里,就把韓子奇拴住了,他哪兒也走不了啦!西廂房的那番私房話,是韓太太故意給他們閃開的空兒,讓他們嘰咕去,能嘰咕出個什么來?至大也翻不出我的手心兒去!
“博雅”宅里,陽光燦爛,喜氣洋洋,西廂房里的狂風巨浪并沒有發出多大的聲響。
新月在度過有生以來最愉快的一個下午,她揪著哥哥的脖子,一顛兒一顛兒地享受“走馬逛北平”的樂趣,天星一邊爬著、蹦著,還氣喘吁吁地唱著數來寶:平則門,拉大弓,過去就是朝天宮。
朝天宮,寫大字,過去就是白塔寺。
白塔寺,掛紅袍,過去就是馬市橋。
馬市橋,跳三跳,過去就是帝王廟。
帝王廟,搖葫蘆,過去就是四牌樓。
四牌樓東,四牌樓西,四牌樓底下賣估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