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也太年輕了,閱歷少,就很容易完全信任別人。”齊朝暮說,“這也是每個人最常見的軟肋之一。畢竟,誰沒有年輕的時候呢?”
潮水推著我們的船一直往前走。深海區的浪頭突然兇起來。我突然覺得槳桿在掌心發燙,像握著一截燒紅的鐵。
“對了,”齊朝暮眨眨眼,“當年我留學國外,還認識一個很厲害的人。他能把《永樂大典》倒著背,結果他畢了業往紐黑文博物館一鉆——轉頭就把我們合寫的論文改了作者序。”
船尾猛地打橫,他手腕一抖穩住平衡。
遠處有海鳥掠過船頭,竟然驚起一溜兒銀色飛魚。銀鱗劃破暮色,像誰撒了把碎鉆在天幕上,最終碎成千萬片粼粼的往事。
“當時,我抄起裁紙刀就要去找他算賬,結果反被......一些能量,鎖在地窖里三天三夜。”齊朝暮淡笑道,“等出來想通了。人吶,跟這浪里行船似的,目光放遠才能走得遠。死盯著近處的漩渦,反而要翻。”
“打那以后,我看誰都像揣著本間諜證。我也曾經像你一樣多疑。不信任周圍任何人。”齊朝暮的話語被風吹散,“直到有天我爹把我薅到鼓樓戲園子,臺上唱《鎖麟囊》的程派青衣一開腔——水袖甩我臉上,我才醒過悶兒來。”
齊朝暮哼道:
“一霎時把七情俱已味盡,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我只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
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叫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苦海回身。
這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
平生第一次,我明白了跟另外一個人的心靈共鳴感覺。我沒有經歷過他的人生。但我能理解他的痛苦,理解他的瀟灑,我能明白他的豁達,也能明白他的堅持。他在我心中不再是一個代號,而是一個真切可感的存在。
“這個人,太可惡了。”我義憤填膺地說。
“這個人,你倒也認識。”齊朝暮看著我的眼睛,說。
“怎么可能?”我否認。
“上一次在醫院病房里。你問過我那張粉色明信片。還記得嗎?”齊朝暮朝我眨眨眼。
“哦......”我想起了,“那個給你寄明信片的潤人?”
“是啊,他最近又給我寄了一張。黑色明信片。”齊朝暮輕飄飄地說。
“我可以聽聽內容嗎?”我好奇。
“早碎干凈,扔海里了。”齊朝暮笑著說,“不過這一次,他是來找我求饒的。”
“求饒?”
“我不瞞你。他也跟你手里辦的專案有關。”齊朝暮說。
我重重一拍船舷,差點激動站起來:“師傅你說什么?”
齊朝暮一字一句地說:“跨國走私文物,有下家,當然也有上家。我們這回要端的走私鏈,上家,就在大海那頭。”
“師傅,您意思是......”我猶豫著問,“我們已經把那個敵人......也就是您曾經的那個朋友,逼進絕境了?”
“嗯。”齊朝暮淡淡地說,“但我這心里頭,一點兒也不興奮,反而很疲憊。”
“你一開始就知道幕后人是誰吧。”我陳述。
“沒錯。”師傅直接承認了,“別怪我自私。重啟專案后,本來還是歸你們西海管。但是你關望星師傅......他更能做到,更公平地處理問題。”
“我理解。”我點點頭,重復說我理解。
您一直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可惜這世界上純粹的壞人太多,好人就總會吃虧。
暮色里傳來歸港漁船的汽笛聲。齊朝暮搖搖頭,“徒弟,這人生啊,也就像古董買賣。真貨假貨摻著來。但人情世故里,最忌諱的就是把誰看死了,畢竟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
齊朝暮最后那句話隨著海風飄進我的耳朵。
“古董一眼能斷真假,人一眼可看不出好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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