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回到西海市局,二樓值班的老張正在指揮他徒弟操作電腦,見我路過,他揚揚下巴:“時隊,上月我們‘釣’到一群閩南的‘水耗子’,他們今晚來信兒了。說是新到批‘青頭貨’,讓我去給‘掌掌眼’。”
并非每一件被盜文物都會引起軒然大波。一心想挖出地底王國的無窮寶藏,盜墓分子無時無刻都在作案或者策劃作案。
慶幸的是,那幫“水耗子”既然敢讓老張他們去掌眼,說明警方目前已經獲得了他們的信任。這個文物案子估計很快就能成功破獲。
“干得漂亮,繼續釣著吧,咱們不急。”我冷笑道,“讓他們先把‘壓堂子’的玩意兒亮出來再說。”
市局的人提醒我們,關望星的視頻會議已經接入了。
重啟之后,國寶專案組由關望星這位文物偵查界的傳奇人物牽頭,鄭弈參辦,還點名讓齊朝暮和我參會。他們二人目前又都在吳州,這時候來一場跨省千里視頻會議,倒像是遠程垂訓。
前面人替我推開了會議廳的玻璃門,只見廳內烏泱泱的人都坐滿了。
我抬眼望向三米高的主屏幕:主屏幕上關望星正襟危坐,金紅背景襯得他像一尊供在佛龕里的白玉觀音。他的警服也整飭得棱角分明,連領帶夾都嚴絲合縫,完美與衣襟中線垂直,嚴謹到極致,叫人挑不出毛病。
吳州主會場。鄭弈毛茸茸的腦袋也從他師傅的右后方探出半截。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警察正抻著脖子打量各個分會場的布置,他可能瞧見了雙向攝像頭亮燈,慌忙挺直腰板正襟危坐。嗯,今天的小鄭也在努力做個大人。
我盯著鄭弈保溫杯,杯蓋上是可愛的熊貓造型,兩個半圓形的黑熊貓耳朵豎著,被主人甩得簌簌顫動。我想起去年跨省追文物時,這小孩也抱著杯子說“光陰哥你放心,我幫你盯監控呀”,結果轉頭就窩在指揮車后座睡得口水直流。
“你看他倆,真可愛。”齊朝暮笑著朝我眨眨眼。
我回他一個微笑,深以為然。
相關人員拉開了首排正中間的椅子,讓文物偵查界的另一位王牌也落座。
很快,藏藍制服的齊朝暮也占據了西海分會場屏幕的c位。他凌厲的眉目里,沒有敷衍,沒有不耐,沒有肅穆,攝像頭般的眼睛看見什么就像釘釘子一樣牢牢記住。他寬松的領口翻出半寸京繡云紋里子,活動活動手腕,倒比主屏幕上肅然危坐的關望星還多出幾分閑云野鶴的氣質。
我突然想起一句話。
弱者才需要張牙舞爪,強者只會努力讓自己顯得單純無害,平易近人,不然沒人跟他們做朋友。
齊朝暮永遠是這么一副閑散模樣。但他卻能一眼看出路邊攤上的出土文物——“‘你這‘老鼠’還帶著生坑味兒呢,倒騰‘鬼貨’不怕警察拍門,你怕不怕‘鬼拍門’?”——三兩語,就把急于銷贓的盜墓賊唬得直冒冷汗。
我緊挨著,坐在師傅左手邊。
“喲,這不巧了么。”齊朝暮簡單翻了翻桌面上的會議指南,指著“西海文物新案”壓低聲音道,“前兒個吳州警方還跟我遞話,說新起一批‘海撈瓷’。我還納悶兒怎么鬧一出先斬后奏,敢情都是給咱們關菩薩上供呢。”他說話時舌尖頂著上顎,兒化音裹在鼻腔里打轉,就像老北京茶館里說書先生的腔調。
我點點頭,表示我知道了。
關師傅之前就教過我,功不多貪。既然上面沒安排我插手,我就不插手。只要結果是好的,文物得到保護,安然無恙,那便是我們每個人的成功。
“咱還閑不住呢。”我接過會議安排,細細瀏覽一番,說道,“上面還講,請西海同志接下來重點篩查海底墓的殘留物,并且做好相關防范。說閩南盜墓賊新出的盜墓工具,什么‘海底金剛鉆’,能在珊瑚礁上‘開天窗’......”
“聽見沒?‘金剛鉆’都上陣了。”齊朝暮說,"早年間,南蠻子倒斗就三樣:麻繩、鐵釬、黑驢蹄。現如今可好,壓縮空氣瓶配超聲波探測器,快趕上科幻片了。”
我點點頭。科技飛速發展,確實是一把雙刃劍,有利有弊。
“所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齊朝暮說,“這是咱們的座右銘。”
今天的會議是正式場合。關望星也一改常態,破天荒地全程持稿,用平仄分明的吳語,夾雜著普通話,只管念一些不痛不癢的好詞。
我聽著聽著,就開始瞌睡。
我心想,全國不是早就提倡基層減負,整治形式主義了嗎?比如主要領導發不超過10分鐘,表態不超過5分鐘等等。關望星難道不懂嗎?
“別嫌煩。今天這么多分會場,你關師傅要一個一個部署工作任務,都很具體,很細致。只是雨露均沾到咱們頭上,時間也就長了些。”齊朝暮道。
我低頭啜飲一口茶,不語。
齊朝暮笑道:“不過他講話確實挺啰嗦的。讓他抓賊,行;筆桿子功夫,就差些。他還總不聽勸,總愛自己操刀。這材料應該還是我當年我教他那路數,‘堅強領導’后頭必跟‘統一部署’,再有‘周密安排’,結尾準有‘發揚精神’......”
“嗯,這種風格的匯報材料怕不是十年前的模板?”我借著有人過來添茶,偏頭打趣。
“人無完人嘛沒辦法。當年老關愣是能把簡單幾句接警記錄,寫成一本〈洗冤集錄〉批注。你說他認真嚴謹吧,這人太認真嚴謹了,也不是啥好事兒。”
等上了第三次茶,我看看屋頂的月亮,又無聊地拿胳膊肘捅了捅齊朝暮。
“師傅,我真不想聽了。”
齊朝暮笑道:“我也不想聽,不如咱倆‘逃課’去吧。”
“逃課?”我捏著白瓷杯蓋的手指頓在半空,“這里全程錄音錄像。您當是警校五公里晨跑呢,說溜就溜下來一圈?”
“嗐,你關師傅這稿子沒個把小時打不住。”齊朝暮悄悄把筆記本往胳肢窩底下一夾,說,“我剛瞅見食堂加餐,有褡褳火燒,麻利兒的,趕頭鍋熱乎的——”
“您又看岔了吧,那是東山烙餅切長條,切得厚,蘸黃燈籠椒醬的。”我憋笑憋得肋骨生疼。
話音未落,就聽見大屏幕里一聲金屬筆帽“咔噠”合攏的脆響。
我后脖頸汗毛唰地豎起來。抬頭,正撞上大屏幕里關望星一雙寒潭似的眸子。他似乎也注意到了我們這邊的動靜,直接將講話內容轉向了具體的案件部署環節,我聽見他慢條斯理道:
“西海原專案的同志們注意,本次會后,要做好東山墓出土的2號青銅卣相關案卷移交工作......”
得,關師傅還記著上回盜洞那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