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度看了眼他的腿,極力勸道:“殿下,再急也不必急于這一時。殿下已經接連趕路數日,未曾好生歇過,此刻又是深夜,既到了驛館,還請暫停,等天明繼續上路也不遲。”
這男子很快便衣履完畢,轉身而立。燈影之中,青袍玉帶,軒軒韶舉,與方才便似換了個人一般。只是繡春注意到他眉宇間似乎帶了一絲掩飾不住的憂色。他望向裴度,道了聲“動身吧。”寥寥數字,聲音也溫和,卻自帶了一種叫人不得不從的威嚴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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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度自然清楚面前的這位魏王殿下為什么會不顧病情,稍有好轉便迫不及待地繼續上路。確實如他所,京中之事十萬火急,便是用改天換地來形容也絲毫不為過——就在一個月前,一直纏綿病榻的裕泰帝病情惡化,藥石無功。他自知大限將至,發急召命兩位皇弟,唐王蕭曜與魏王蕭瑯急速歸京。蕭瑯就藩于西北賀蘭之側的靈州。接到詔書之后,當即簡馬往上京趕去。一路風吹雨淋,加上日夜兼程未得緩沖,竟引發了宿疾。一路忍著到了這里,終于堅持不住,這才投宿于驛館停歇。裴度親眼見他苦痛異常,恨不得以身代受才好。此刻終于止住了痛。不想他剛能站立,便又要上路。有心想再勸阻,卻也知道這位魏王殿下,看似溫和文雅,實則富于主見。他決定了的事,輕易不會受人左右。
按說,以裴度這樣世勛子弟、上州刺史的身份,蕭瑯雖是皇室貴胄,他又何至于會如此鞍前馬后地效勞?這其實,說來話長。
先帝宣宗有三子。長子即今上裕泰帝,次子唐王蕭曜,幼子便是眼前的這位魏王蕭瑯。蕭瑯的生母,并非如今宮中的吳太后,而是多年前便已病故的閔貴妃。五年前,先帝駕崩,時年三十五歲的皇太子繼位,是為裕泰帝。裕泰帝出于手足之情,特下旨意追封魏王之母為惠太妃。
閔惠太妃當年多才而貌美,頗得先帝之寵。她出身亦是不凡。閔家世代為江東應天府望族,曾出五代儒宗,書香之名,天下盡聞。蕭瑯不僅繼承了母族的文彩,自小讀書過目不忘,才華超逸,而且志向不凡。十五歲時便自請跟隨當時的懷化大將軍裴凱奔赴至靈州一帶的賀蘭山抵御西突厥的進犯。邊塞風沙的磨練與天賦,讓他迅速成長成為一名用兵如神的優秀將領。甘州一戰,他橫空出世,率三千騎兵深入漠南,以謀略破殺突厥三萬精兵。消息傳至金山之畔的西突厥牙帳時,全城為之震動。就在少年將軍意氣風華之時,同一年,卻出了樁意外。當時,十七歲的蕭瑯隨同老將軍裴凱至祁連一帶巡察守備情況,遭遇內奸引敵人突襲刺殺。混戰之中,蕭瑯為救裴凱,腿部中了毒箭。便是這一箭,成為自那以后他這一生再也揮之不去的夢魘。
五年之前,裴凱病重死于安西都護任上。臨終之前,他上表至天闕云:我去之后,惟三皇子殿下可守賀蘭,以御北蠻。宣宗納其表,加封時年二十歲的蕭瑯為賀蘭王,就藩靈州。同年宣宗駕崩,繼位的裕泰帝加兼幼弟為安西都護。這五年來,從漠北的金山到漠南的祁連,從龜茲西的天山到漠東的陰山,無人不知賀蘭王之名。在西突厥人的眼中,賀蘭王是個狡詐而可怕的難纏對手,而在這一帶天朝子民的眼中,賀蘭王卻如同護佑他們家園平安的神祗。傳說中,他立于賀蘭之巔,凱風自南,他白衣飄舉,“朗朗如日月之入懷,巖巖若孤松之獨立,人遠遠見之,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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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裴度知道阻攔不了,目光落到繡春身上,立刻道:“把他也帶著上路,好有個防備。”
蕭瑯看了眼繡春,下意識地捏了下方才與她手相握過的那只右手,那種留在他掌心的異常柔膩之感,此時仿佛還未消去。這讓他感覺略有些不適。
“咱們路上疾行,他未必會騎馬,便是會,想來也受不住馬匹顛簸。左右一兩天便會到,不必多事了。”說罷接過那碗熬好的藥汁,一口喝完,回頭對著繡春點了下頭,便邁步而出了。
繡春盯著他背影,見他走得已經很是穩當,看不出有什么異樣了。心里其實清楚,以他膝部這樣還未消腫的狀況,走路對他而,絕不是什么輕松的事。只是這個人,他自己都不在意身上的兩條腿,她這個外人又何必多事?
裴度無奈嘆了口氣,摸出一塊碎銀丟給繡春,轉身便隨前頭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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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春回到客棧,已是凌晨丑時多了。安撫了還在惴惴等候的掌柜幾句,便回自己屋里繼續睡覺。次日早,丁管事等人才知道昨夜她被叫去驛館出診的事,問了幾句。繡春隨口應了幾聲,并未提那人的身份。丁管事無事,和人一道再去探聽消息,仍不見放閘的跡象,回來唉聲嘆氣不已。
昨夜那幾個人,雖沒有明說,但結合這兩天聽來的小道消息,繡春知道這回恐怕真的要在這里繼續滯留了。反正急也沒用,索性安下心來,一邊替問診的人看病,一邊慢慢等著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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