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世,一場外感風寒極少再能奪去人的性命。但在這個世代,所謂的傷寒,卻是時人死亡率最高的疾病之一。繡春隨父親行醫多年,對此自然深有體會。以她的經驗,倘若前頭醫治無效,到了第七、八天,壞癥嚴重,對老人和孩子來說,通常就意味著死亡。
見繡春不應,巧兒眼中的希望之色漸漸地消失。她眼睛紅了,哽咽著道:“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的。得這種病的孩子,十個里通常只有五六個能好……我小時候有個哥哥,他也是得了這病死了……”
身后的朱八叔磕了磕煙灰鍋,起身慢慢往里頭去,背影佝僂。
巧兒還在哽咽,繡春腦中卻忽然閃出了一個念頭,心一跳。她怔怔想了片刻,丟下巧兒,猛地轉身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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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振的北屋里,此刻空落落無人。葛大友還在外四處奔走打聽消息。繡春進去的時候,看見自己的祖父正站在門口,手上拄著拐杖,面對夕陽而立。聽到她靠近的腳步聲,他出神片刻,搖了搖頭,緩緩道:“你走吧。趁著此刻還能走。免得遭牽連。”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表情還很平靜,但聲音聽起來卻蒼涼無比。
繡春停在了他的面前,徑直道:“老太爺,能不能想個法子,入宮去看王太醫的診病記錄?”見他一怔,立刻又道:“我從前隨家父行醫時,見過許多醫生錯把風溫當成風寒來治。病死的人里,大部分其實都是死于醫生的錯治。小郡主的病,我雖知之不詳,但從目前聽來的消息推斷,有可能是誤診——倘若小郡主得的真是風寒,以麻黃湯和桂枝湯治病,即便紫雪丹減味,已是無法痊愈,也絕不會敗壞到逆傳心包的地步。所以我懷疑小郡主感染的是溫病。”
“溫病?”
陳振還是沒反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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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溫是一種完全獨立于風寒之外的疾病。兩種疾病癥狀雖相似,但起因及波及的臟腑經絡卻完全不同。而自古以來,風溫就被歸入風寒。千百年來,醫生們師徒相授,用治療風寒的方法去治風溫。直到近代清朝,嘉慶年間的吳瑭總結前人及自己的經驗,寫出了一本《溫病條辯》,從那時開始,溫病才被看做一種獨立的疾病進行治療,從而挽救了無數人的生命。
這個世代的醫生,同樣也還沒意識到風溫這種疾病的獨立性,一直沿用風寒的方法去治風溫。繡春從前便曾與父親探討過這個問題。陳仲修起先并不接受。后來隨了她用自己方式治愈病例的增多,這才漸漸相信。他原本是想將此發現編撰成書以濟世人的。只是可惜,書未成,人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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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繡春越想,愈發覺得自己的判斷存在可能。
“是的!”她飛快道,“具體我此刻沒空多說。但我說的,都是真的。倘若能實證,小郡主的壞癥是因為太醫錯誤用藥所致,紫雪丹即便減味,咱們的罪名也是微不足道了!”
“老太爺,你一定要信我!”最后,她這樣道。
陳振還是覺得無法完全理解她的話。但是眼前這個他只能看到模糊光影的少年人,她說話時的那種口氣,卻讓他不由自主的愿意相信他——而事實也擺在眼前,除了相信他,自己此刻幾乎已經沒旁的辦法了!
“好!我就信你一回!我讓人去找林大人!請他幫忙!”
陳振一頓拐杖,做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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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時候,壞消息再次傳來。因小郡主病情毫無好轉的跡象,林奇奉命一直守在她身側,無暇脫身。被派去找他傳話的人空等了一個下午未見其面,只能先傳出消息給宮外的陳家人,說有時機了再遞話。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繡春在自己的屋里,卻是心急火燎。先前她還沒什么感覺,一旦有了這種想法,簡直恨不得立刻進宮親自去查看病歷——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挽救小郡主的性命。倘若再耽誤下去……
她在屋里走來走去,焦躁不安之時,忽然想到了一個人。眼前一亮,便如黑暗大海大海中茫茫行船的人看到了燈塔,心一陣怦怦亂跳,熱血涌上了臉面。
去找那個曾在路上遇到過的魏王!她不是曾幫過他嗎?他應該能夠回報自己達成這個心愿。不為什么,因這就是她此刻的感覺。況且,現在除了他,她也實在想不出還能去找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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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春并沒有告知陳家人自己的去向。此刻,陳家的各色人也都在黑夜的暗霾中為自己的明日而各懷心思,沒有誰會留意她。她出去后,朝人打聽,先去了魏王府。那里卻是大門緊閉。繞到側門后,正遇到一個開門送人出來的王府門房。在他要關門前,急忙上去道:“這位大爺,魏王殿下可在府中?我與他有故。煩請幫我傳報一聲。”
那下人用看傻子似的目光打量她,最后不耐煩地道:“殿下還在宮中!沒回!”說罷砰地關了門。
繡春無奈,只好又繞回了大門。遠遠地等著。
她只能在這里等。宮門附近有衛兵把守,根本不容許一般人靠近。她要是去那里等,估計人沒等到,下場就是被當成別有用心者給抓起來。
初冬的夜,烏沉得特別快。她出來的時候,忘記了穿上厚衣裳。她立在夜風中等了沒片刻便覺周身有些發寒。最后蹲到了墻邊一個避風的角落,抱膝縮著,一直睜著眼睛留意著前頭的動靜。
四周漸漸沉靜了下來,直到街面上再沒車馬行人經過。已經很晚了。繡春估計將近十點多了。她也已經凍得手腳僵硬,連耳朵都開始麻木。蹲在黑暗里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這樣等下去很傻。那個魏王,皇兄剛死,幼帝繼位還沒幾天,他身為皇叔,現在想必繁忙異常,說不定就留在宮中不回來呢?
繡春被這個念頭打擊到了。呵了口氣,暖了下自己的手指,正扶著墻角準備起來,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一陣車馬聲。她精神一振。循聲望去,見一輛轅頭上掛了魏字照明燈的大馬車正從皇宮方向的那條路上來,邊上是一叢騎馬的侍衛。
他出來了!那個魏王!
繡春的心再次怦怦地跳。一下站了起來,正要到近前,不想那行車馬速度很快,轉眼便從她面前風一般地掠過。
這機會要是失去了,等他進去,想通過王府下人再見到他,簡直比登天還難。
她急了,拔腿追了上去,在后不顧一切地大聲喊道:“魏王殿下,是我!咱們在新平見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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