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隊長家的兒子結婚,多數鄉親還是穿著新衣裳,邀邀約約去了隊長家。紅事白事同在一鄉村里,像老天爺故意揭示生死的無常一樣。鄉親自然喜歡熱鬧的去處,父親領著幾個能唱會跳的男人,穿紅著綠,涂了花臉,在隊長家雜耍湊趣。婚禮像過年一樣地熱鬧。盡管金玉死了,但是生死對于他們來說,就像山里的樹,土一樣,天一樣,風雨一樣,哪一棵倒下哪一棵生長,自有它的定數。閻王要你三更走,絕不等天亮。村民自有村民的哲學。
奶奶睡了一晚,精神好一些。隊長家的人來請,說新娘就要到了,讓奶奶快去主持婚禮。奶奶正要出門,卻說眼睛被什么蒙了,端碗清水在屋子各個角落到處灑,邊灑邊念念有詞。已經是醫生的江小鷗只是笑奶奶的迷信,要奶奶坐下,給她看看,奶奶卻不讓,只說一會兒會好的。
江小鷗笑笑。不信奶奶這些把戲,但要糾正奶奶這種認識上的問題,非常艱難。奶奶嘴上答應了,遇到同樣的事,她的第一反應還是按不知是哪一輩傳下的驅邪的老方法來解決問題。可令江小鷗不解的是,奶奶處理問題的方式雖然荒誕無稽,但是有時也是管用的,比如父親吃飯哽著了,奶奶拿根筷子在碗里直搗,說下去下去。父親就不哽了。果真奶奶一會兒就說沒事了,祖孫倆出了門。
隊長家在江小鷗家的上游。江小鷗陪奶奶走在江邊的山路上,秋天的江風有些涼了,蘆葦晃著白茫茫的花絮在風中起勁地搖。奶奶的白頭發也在風中飄。聽到前面的鞭炮聲,奶奶突然問江小鷗楊船什么時候來。江小鷗年輕的心竟然有一絲荒涼,楊船沒有來找她,自己在他心中真的不那么重要嗎?
江小鷗底氣不足地說:“他可能過兩天就來。”
奶奶說:“我怕等不到了。這心里慌亂得很,要出什么事?”
江小鷗說:“奶奶過慮了,要發生什么已發生了。金玉死了。”奶奶沒說話,加快了腳步。隊長家院子正對江邊,院壩坎過水泥,新娘與陪嫁的親友坐了一圈,眼睛都盯住院壩中間舞龍燈的人。幾個人披著紅布做的龍身,在院子里跳來跳去。龍燈舞起來像模像樣,引來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圍觀。有人抬出飯桌和椅子,龍頭跳上桌子,好一陣戲耍。又有人遞上椅子,斜搭著層層壘上去,龍頭已經爬得很高了,地下的人一陣陣喝彩。隊長的謝禮也越來越厚,更激起人們的噓聲。有人高叫了一聲江小鷗父親的名字,龍頭一下倒栽下來,人們一陣驚叫之后開始等龍頭再躍起來。可是兩個女人手里的花繡球輪得滴溜溜轉,龍頭還是臥著,紅布覆蓋了他。人們就一陣笑罵,龍身龍尾都舞起來,還是拖不動龍頭,人們揭開他頭上的布,才發現他口吐白沫,一張臉成了豬肝色。
江小鷗跑上去,原來是父親。她試試鼻息,尖叫著按壓父親的胸脯。
所有的人都傻了,留在臉上的笑不知該怎么收起,期待誰說一聲:“這也是戲。”
奶奶顫悠悠地撲到兒子面前:“我怎么給你爸交待啊。”江小鷗還在不停地按壓。母親跑來,長一聲短一聲地大哭。江小鷗還在壓,可是父親的身體卻越來越涼了。江小鷗伏在父親身上痛哭,她的頭挨著他的臉,反反復復地喊:“爸爸,爸爸。”
父親死了。有人說父親在高處看見了那個血光鬼金玉,金玉年輕叫他做伴去了。還有人說金玉剛死,靈魂沒走遠,父親就帶領大家熱鬧,她看不慣就招了他去。奶奶對著岷江跪下,凄聲長哭:“你怎么先帶走了兒子?”
好些人跟著跪下,江小鷗也跪下了,卻不知道是該祈求對岸無語的山崖峭壁,還是禱告悠悠江水,保護這個村子平安,保護自己平安。恐懼襲擊了鄉親。
楊船來了,他是喜歡父親的。在失去親人的大悲面前,兩個人的一點小憂傷顯得無足輕重了。楊船扶著江小鷗,江小鷗只是哭。奶奶卻要她不哭,說將來眼睛會痛。埋葬了父親,母親對江小鷗更冷了。弟弟在海島當兵,回來時只能面對父親的一堆黃土。悲傷的弟弟對江小鷗說,你是醫生,為什么不知道爸得了什么病?
江小鷗愕然,是啊,快快樂樂的父親如果沒有隱匿的疾病,怎么會如此傖促地死亡。
弟弟怨說:“爸守著一個醫生,還是死了。枉自送你讀書。”
江小鷗無從辯白,求救似地望望奶奶,奶奶好像一下子又老了幾歲。挺直的身板佝僂了,只有目光還聚積神氣。
奶奶說:“人是有命的,同一片天同一方土,同一井水,有的人得病,而有的人不得病,可見病是天給的,既然是天給的,天要收你,你能抗得過天么。出生是一種天意,不能出生也是天意,順天意沒有錯的。”
江小鷗就有一種深深的悲哀,尊重生命從何談起?親人忍受病痛,認為是老天安排。希波克拉底在他那個時代,神權與巫術盛行,他能行走民間,傳播醫學知識,解救人間疾苦。可現在還有鄉親沉溺于巫術。而自己是醫生,面對鄉親,又做了什么?
楊船要接江小鷗走,江小鷗卻說她還要多陪陪奶奶。奶奶的身板慢慢挺直的時候,江小鷗對奶奶說她想挨家挨戶走走,問問鄉親有哪兒不好。奶奶悲傷的臉色有了一絲欣慰,說父親在天上會為她高興的。
奶奶帶著江小鷗走訪村子。村民多數認識奶奶。奶奶說她帶了醫生來看看大家,村民多多少少減了一些恐慌,很積極的說出她們心中的疑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