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船帶來早餐,看她眼睛紅紅的,更不忍心對她說,他昨晚在網上看見關于醫生被刺一事,網友的觀點。好像患者都與醫生有世仇似的,他們并不關心事情的本身,只在乎有人用這么一種痛快的行為來了結他們積郁的恨,字字如劍,觸目驚心。還有人居然引用魯迅的話,“真正的勇士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來給兇手鼓勁。楊船回了一帖,說:“這是社會的恥辱。”
楊船心事重重地看著江小鷗,江小鷗身心俱焚的樣子讓他有徹骨的心痛。昨天晚上在床上反復想了很久的計劃,更加急迫了。他要寫一篇小說關于醫生的,醫神阿波羅作證,她的一生因為醫生這一崇高的職業而無上榮光。
江小鷗輸液的時候,楊船把筆記本電腦放在江小鷗小腿旁邊,開始了他的創作。江小鷗看他的眉宇深鎖,知道他已進入一種虛構的世界。她想伸一下腳又怕影響了他的思緒。江小鷗看液體完了,按床頭的呼叫。護士來看血也回流,就數落說照顧病人也不經心。楊船歉意地關了電腦,“陪你說說話。”
江小鷗說,你讀書給我聽吧。楊船拿出一本庫切的小說《恥》,說才買的。江小鷗看到那個恥字,心里忽然間很痛,作為醫生,被病人當成襲擊目標,一定是恥。江小鷗想到石竹花,心里卻沒法培育起恨來。如果是一個可惡的人,多少能讓她恨,恥的感覺也許會少一點。向白玉來看她,帶了那么多記者來,不是為了表揚她,是把她的恥放到最大,一個一向以希波克拉底的誓作為終身信條的醫生,被自己所愛的病人所傷,自己怎么去寫清白二字。
“石竹花怎么樣?”江小鷗問。
楊船說:“你甭想了,自有法律來治她。”
江小鷗說:“她是無心的,不過被利用了。”
楊船放下書,嘆息說:“醫生的善良也應該講原則。”
江小鷗的表情凝重。病房里有人,她也不便說什么。39床一聲一聲地*,江小鷗問她是不是傷口疼,她應了一聲。江小鷗對她兒子說:“你找醫生去吧,給你媽打一針。”
兒子說:“別人說傷口痛,只能忍,打針要成癮。”
李惠娟輕蔑地說:“愚蠢,聽別人說,這兒誰說?”她的手機響起來,是一首“我們的紀念日”的歌,李惠娟摁了不接。電話再次響起,“這是我們的紀念日,從今天開始我們對自己誠實”就反反復復地唱。李惠娟接了,劈頭就罵,對方也許沒有一句還話的能力。李惠娟關了手機,不好意思地看看江小鷗。對39床兒子說:“叫你找醫生,你就找嘛,聽你媽哼哼,好聽啊。”39床兒子出去了,李惠娟又補了一句:“愚蠢。”
楊船覺得38床女人莫名其妙,翻開的書沒法看下去。他又打開電腦,寫了一段話:一個病人代表一個社會群體,他不是孤單地某個身體部位的不適,他的心里承受了他及他親人對社會的不滿失意。但社會是強大的,他找不到從哪兒可以報復。他揣著沉重的負荷與醫生發生關系,他就認為這是他與社會的正面交鋒。醫生這種時候代表了社會。貧窮付不出高昂的醫藥費,生物個體的脆弱抗不過細菌病毒的糾纏。病人把這些矛盾轉移到醫生身上,于是導致悲劇的發生。
楊船把電腦端到江小鷗面前,問她是不是切中了要害。江小鷗勉強一笑,“也不盡然。醫院有些事太黑暗了。”
李惠娟突然說:“我知道是青衣巷那個不要臉的*害的你。對那種不要臉的女人,應該重處才是。”李惠娟說話的時候,仿佛與石竹花有深仇大恨似的。江小鷗和楊船都疑惑地望著她,李惠娟停了片刻,“石竹花就是個爛女人,她為一點貨運錢,就勾引我老公。”
楊船淡淡的,這些故事已經見多不怪。他專心地敲鍵盤,嘴角浮起輕蔑的笑容。江小鷗做出傾聽的樣子,說也許是誤傳,關于石竹花有許多傳說,可很多都是捕風捉影。
李惠娟憤憤地說:“冤枉她才怪呢。不過我看男人都不是好東西,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有些男人丑惡自私又殘忍陰險。我老公手里有了點錢,叮石竹花不說,還去騙人家小姑娘,可以做人家父親的年齡,還上床,惡心死了。傷風敗俗啊……”李惠娟一口氣說下來,這些話好像早就貯藏在她心里。楊船的手停下了,臉色難看,卻又不便發作。他瞟一眼江小鷗,江小鷗望著39床,覺得她們雖然貧窮,卻很干凈。
護士進來給39床打針,才解了楊船的困境。護士說,37床,有人給你提了東西來,放在辦公室。
江小鷗從護士的口氣里聽出了一種輕蔑的感覺。從江醫生變成37床,其間的跨度只有她自己清楚。楊船去把東西提回來,不外乎是些時令水果。籃子里有一封信,皮匠歪歪扭扭的字,說他不好意思面對她,石竹花至今還一刻不停地洗手,今天公安的人又來過了,看她神志不清才沒有帶走。請求江小鷗幫石竹花說兩句好話,他們一輩子都記著之類。江小鷗折疊好信,讓楊船去看看皮匠。楊船提起皮匠送來的水果,逃離似地出了病房。江小鷗看看李惠娟,李惠娟在揩眼淚,告訴江小鷗她就是娟子,各人的生活完全不一樣了,說出來只能讓她笑話。江小鷗的眼酸酸,一些往事涌上心頭,“世界很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