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圓的大太陽掛在頭頂當空,開始的時候又紅又亮,肆無忌憚的向大地傾泄著它刺目焦灼的光熱。整個仲景村,不,整個世界,仿佛被一個碩大無朋的薰籠罩著,郁悶蒸熱;沒有一絲風,表面落滿塵灰的樹葉動也不動一下。人人都煩躁燠熱得汗流浹背,喘不過氣來,村道里的狗們也吐著長長的舌頭,好像被熱得失去了意識似的,昏頭昏腦的爬伏在地上。
深深淺淺的房院中,密密匝匝的林木間,依稀傳來某個老婆婆拿刀剁著豬菜的梆梆聲和歌吟般的罵街聲:
“誰偷吃了俺家的——雞崽喲——,俺日你的娘喲!俺清早起來打開雞籠數數——十五個喲——,晚上回家關上雞籠數數——七對半喲——!誰偷吃了俺家的——雞崽喲——,俺咒你全家頭上長瘡——腳底流膿——肉里出疔——生個兒子沒**喲——!……”
自五月端午起,天就沒有好好的下過雨了;在仲景村,這種情形叫“卡脖子旱”:玉米高粱大豆各類大秋作物均到了抽穗孕籽時節,正是急需汲取水分的時候,天卻突然干旱起來,河流渠壩、坑塘水井或灘水濁流,或細語幽咽,就連人畜用水也都成了問題,仿佛被卡了脖子一般,所以有此俗稱。
不過今年好得多了:一來張天遠在扒淤河上建起攔河堤壩,在河道里積起了萬頃碧波;二來由于土地整理,耕地下面全部埋設管道,井水通過管道定期輸送田間,為酒黍的抽穗孕籽提供了充足的水源。因此在仲景村,盡管干旱已持續了將近兩個月的時間,但莊稼人畜用水依然不成問題……
后來就起風了。風是在驟然之間生成的,仿佛從地縫里突然鉆出來,仿佛從天穹里突然跌下來,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呼呼嗚嗚,嗚嗚呼呼,最后直刮得天昏地暗,刮得飛沙走石,刮得行人迎風睜不開眼睛,刮得雞子頂風挪不動腳步,刮得在墻上跳躍的貓兒啪的一聲摔跌在了地上,刮得在場里垛好的草堆呼的一聲飄飛到了天上,刮得太陽在云層里變白變薄,而且一悠一悠的,就好象誰家剛剛烙好的一張餡餅被扔到空中蕩起了秋千似的。
正是剛剛吃過午飯的時刻。若鳳帶著禾禾在房內午睡,子良伯和栗花嬸在院子里的墻陰下閑話,張天遠則拉了一領葦席躺在仲景坡茅屋前的林子里納涼。除了老婆婆時斷時續的剁菜聲和罵街聲,除了不知哪里的兩個婦女隱隱約約的吵架聲,除了偶爾“啪”的什么東西被太陽曬爆了的炸裂聲,整個仲景村靜寂得似乎陷于了洪荒混沌之中。
張天遠才剛合上眼睛瞇矇一小會兒,便猛聽得四面風聲大作,石子草屑塵灰颯然而起;趕緊翻爬起身,睜開眼睛一看,但見滿林子里的樹枝樹稍樹葉交織成了一張其大無比的網,悠悠蕩蕩的朝向自己撲壓過來。一個喜鵲的窠被風陡然掀翻,飛離三丈多高的樹杈,飄飄搖搖跌落而下,不偏不倚的砸在他的腳前。那窠平日里仰頭看去并不見大,此刻落在面前,方才發現至少有一背籠的干柴樹枝草葉,而且里面又有幾只羽毛尚未豐滿嘴角還沒褪黃的小喜鵲,乍著翅膀伸著脖子哆里哆嗦的唧唧亂叫;旁邊的樹枝上,一只不知是父親還是母親的老喜鵲焦灼不安的跳來跳去,口里發出聲聲凄涼絕望的哀鳴。張天遠趕緊起身沖進茅屋,拖出一塊厚實堅硬的帆布蓬子,小心翼翼的把鳥窠遮蓋起來,布蓬四角又用磚石壓牢。那只老喜鵲立時興奮得喳喳亂叫,飛離樹枝,一頭扎進蓬下的窠里再不出來了。
就在張天遠慌手慌腳用帆布篷子遮蓋鳥窠的時候,一道耀目的閃電陡在頭頂亮起,就像迅疾游走的血紅色的長蛇,在墨黑如漆的蒼穹間劃出一幅驚心動魄的珊瑚型圖案;閃電過后,緊接著便是“喀啦啦——”的雷鳴,雷鳴似乎就在頭頂上方響起,震得腳下的大地一顫一顫,震得人的兩只耳朵嗡嗡發麻……
張天遠再次站在林間空地上的時候,風刮得更大了,所有的樹干樹梢樹葉都仿佛被用一只無形的大手捋著扯著,直直的朝向一個方向倒伏而去。云層也越來越厚越來越低,黑沉沉的就象壓在頂門上方一般;然而不過片刻,天空忽又白亮起來,白得耀眼,亮得刺目。張天遠站在那里,正在心驚肉跳、慌亂不知所措時候,便聽得“啪”的一聲脆響,腦后的頂皮硬生生的發起疼來,用手一摸,早鼓起了栗棗大小的一個包。
張天遠猶在疑惑愣怔之間,渾身上下又是噼里啪啦的紛紛亂響,仿佛萬千混雜的石子突然直朝自己身上激射飛砸而來,趕緊連滾帶爬的逃回茅屋里面,躲在門板后面伸頭向外看去,這才發現紛亂雜沓的雨滴間,滿眼都是指頭大小的滾圓冰球在地上蹦蹦跳跳。他猛的打出一個激靈,終于反應過來了:
——下冰雹了!
是的,下冰雹了。閃電滿天游走,雷聲隆隆轟響,伴著呼呼砸落的銅錢大的白色雨滴,數不清的冰雹,大的小的圓的方的,正鋪天蓋地的從白白亮亮的蒼穹中傾瀉下來;落在地上的冰雹,碰撞著跳躍著翻滾著,很快就累積得約有二指多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