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陽西斜,透過菱花窗,在青磚地上垂灑下道道光束,幾乎一日滴水未進的溫蘅,望著殘陽暮色,慢慢起身,走至書案前,鋪紙磨墨。
明郎應快回來了,從前他回來,她笑臉相迎,今日他回來,她卻要,再給他一張和離書。
執著墨錠的手,一圈又一圈地研磨著,仿佛那磨的不是硯臺,而是她的心,磨擠出的濃稠漆黑的墨汁,是她的心頭血,心血有時盡,等到心字成灰,她是不是也會從此活得宛如行尸走肉,心中再無情愛二字。
溫蘅緩緩罷了手,取了筆架上的竹管紫毫筆,挽袖移向宣紙,手臂僵停半空許久,終要落下時,侍女春纖忽然急跑了進來,“小姐,宮里來人說,侯爺出事了,車馬正在府外等著,要接您入宮去!!”
紫毫筆端凝聚的墨汁猝然滴下,宛如一滴墨色淚水,洇濕了雪白的宣紙,狼藉一片。
武安侯沈湛今日午后受召入宮擊鞠,在賽事最為激烈時,不慎摔下疾奔的駿馬,落地昏迷。
圣上驚急萬分,直接命人將武安侯抬送至承明殿西偏殿醫治,太醫院頂尖的太醫,皆被傳至西偏殿,為武安侯醫治,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容華公主、華陽大長公主等,皆聞訊趕來,然而一直到天色漸黑,武安侯始終昏迷不醒。
殿內諸人憂心如焚,幾名太醫聚首一處,商議診治辦法,皇帝見母后已在此憂心忡忡地侯等了一個多時辰,擔心母后因憂心引發舊疾、身子吃不消,開口寬慰道:“明郎不會有事的,母后您別太擔心了”,又對一旁的妹妹道,“快扶母后回永壽殿休息用膳。”
容華公主哪里肯走,她已為昏迷不醒的明郎表哥,將眼睛都哭紅了,皇后亦已紅了眼眶,只華陽大長公主仍只冷沉著一張臉,靜看著榻上的兒子不語。
燭火搖曳,偌大的殿內,正只聞太醫煢煢私語之聲,外頭忽有內監尖細嗓音響起:“楚國夫人到”
是皇帝派人將她接來,他回頭看去,見她憂惶急走入殿,一眼就看到榻上昏迷不醒的人,雙眸紅得像是要當場落下淚來,恨不能急撲過去,但因尊卑有別,還要先強抑下滿心憂惶,垂眼屈膝,先向殿內眾人行禮。
皇帝擺手命她起身,“不必多禮快去看看吧”
她也不抬頭看他一眼,直接掠走至榻前,也不顧華陽大長公主暗厲的目光,一顆心全放在榻上昏迷不醒的年輕男子身上,緊握住他的手,一邊柔聲輕喚“明郎”,一邊眼淚簌簌順頰流下,宛如斷線珍珠,落在明郎面上。
明郎始終昏沉不醒,無論太醫如何施針喂藥,也不見絲毫蘇醒跡象。
皇帝的一顆心,也像是在油鍋里熬煎,暗悔自己無事喊他來擊鞠做甚?!喊就喊了,非要他全力以赴做甚?!擊鞠本就是項有一定風險的運動,從前是軍中的游戲,從飛馳的馬上摔滾下來不是玩的,明郎騎乘的那匹馬,又跑得那樣快!!他送他這樣一匹快馬做甚?!!!
如果明郎真的就此昏迷不醒,如果明郎真因此離開人世皇帝越想越是憂懼,卻還不能表現出來,母后、皇后、容華等,個個都擔心不已,若他都慌了,她們更是要憂急瘋了。
皇帝勸不走她們,于是吩咐傳膳至西偏殿,勸母后等人多少用一些,而后見她仍守在榻邊,緊握著明郎的手一動不動,假作隨意開口喚道:“夫人也來用一些吧”
她恍若未聞,仍是動也不動,皇帝也不能再喊一聲,如此就顯得太過關心她,更加不能在眾目睽睽下,走近前去勸她,甚至親手喂她吃些食物。
好在雖然她那婆母對她不聞不問,但皇后走上前去勸她道:“弟妹,吃些東西吧,別把自己身子熬壞了,明郎明郎他不會有事的”
但她還是搖了搖頭,不進水米,就這樣凝望著昏迷的明郎,一直守在榻邊。
明郎也一直沒有醒來,到后半夜時,皇帝終于將倦怠不堪的母后勸走,正在勸妹妹嘉儀也離開歇息時,忽聽殿內侍女一聲輕呼,原是一直守坐在榻邊的她,忽然身子一軟,無力地暈了過去。
皇帝向她急走半步,即又生生逼停在那里,不能向前,眼看著皇后、宮女等,七手八腳地將她扶起,藏于袖中的手,因擔心暗暗握緊,臉上卻是面無表情,看著太醫為她把脈,道她太久未進水米,身虛體乏,加之因武安侯昏迷一事,心神憂懼,故而暈了過去。
他那姑母華陽大長公主聞面露不耐,冷道:“那就將她送出宮去,在這什么忙也幫不上,又是哭哭啼啼,又是暈倒添亂,讓人心煩!!”
皇后也未說什么辯駁自己的母親,只低聲吩咐隨楚國夫人而來的兩名侍女,“將楚國夫人送到椒房殿去”
皇帝聞道:“讓楚國夫人歇在東偏殿吧”,又語意平常地補了一句,“他們夫妻情深,楚國夫人人一醒,定是立即要來尋明郎的,若明郎醒了,怕是也想立刻見她,讓楚國夫人去你椒房殿,來回也麻煩。”
皇后聞之有理,命那兩名侍女將楚國夫人扶送至承明殿東偏殿,人跟走在后,一名太醫也遵命跟了過去。
皇帝人在這里,一時望著榻上昏迷不醒的明郎,一時再想想暈倒不醒的她,心事沉重,負手在殿內來回地走。
沒多久,皇后折返回來,皇帝想問一句“楚國夫人如何”,又覺太過關心,憋著不問,只道:“這里有太醫守著,姑母和皇后,都去休息吧。”
皇后卻道:“陛下萬金之軀,明日又有朝事要處理,不應再在這里熬守下去,此處有臣妾和母親在,明郎也一定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
皇帝又在殿中坐了一會兒,納了此諫,起身離了這里,向東偏殿方向走去,見碧筠跟著太醫從東偏殿出來,似要去拿藥煎藥,他走到偏殿窗外,見里頭春纖那丫頭手捧著一碗熱湯,正持勺吹舀著喂她。
皇帝隔窗看了一會兒,看得實在心焦,怎么吹兩下就往她口中送,燙不燙,怎么也不嘗嘗,還有墊在她頸后的軟枕是不是太低,這樣喂,喂得進去嗎會不會直接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