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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怎么會這樣

            寧鄉縣,一半被矮山丘陵包著,一半被水繞著,山上綠樹蔥籠,水面輕舟穿梭。凡事有一利便有一弊,除了民風純樸之外,據說溫暖濕潤的氣候、相對封閉的環境還會養成讓北方人聽不懂的方。

            寧鄉縣就是這么一個地方。

            新近到任沒幾個月的知縣賀敬文全家都感受到了這種困擾。

            知縣娘子韓燕娘頗受其苦,到得如今,只交得彭縣丞娘子等幾個會說官話的朋友。其余本地士紳家的娘子,縱然想與她結交,彼此也是語難通,雞對鴨講。更讓她生氣的是,外面傳出一些說她家不好的話來。為此,她邀了彭縣丞的娘子并彭家幾個孩子到自家里玩耍,也是與朋友說說話,也是讓孩子們多個伴兒。

            彭娘子接到帖子,欣然攜子女前往。彭娘子喜歡這位憲太太,韓燕娘到寧鄉之前,彭娘子乃是縣內聞名的悍婦中的元帥,家里的算盤珠子都要被彭縣丞跪成方的了。看到受氣的小媳婦兒就瞧人家不起,看到能轄制丈夫的婦人,便以“真是我輩中人”,恨不能倒履相迎。早想結交,無奈這賀知縣赴任之后即病了,折騰了許久,如今才消停下來。

            彭娘子也有一兒兩女,兒子略大些,女兒倒與賀家兩個女孩子年紀相仿,也是一長一幼,長女名敏,次女名毓,她們的哥名海。彭家的女孩子并不像她們霸氣外漏的母親,反而顯得十分斯文。隨母親到了后衙,乖巧地向韓燕娘斂s而禮。韓燕娘喜歡有禮貌的孩子,笑道:“不必拘禮。大姐兒、二姐兒,快見過你們彭伯母。”

            賀麗芳姐妹倆也乖乖地向彭家娘子施了一禮,彭家娘子也笑得很開心:“都是好孩子。”韓燕娘見兩家孩子都頗知禮,笑盈盈地道:“你們先前見過的,大姐兒,領著你妹妹,招待客人呀。”

            賀麗芳大大方方地答應了,對韓燕娘和彭娘子一禮,方牽著妹妹的手,招呼著彭家兩個姑娘往她那里去:“我們才來這里,不知道這里有什么時興的玩藝兒,倒是從京里帶了些來,大姐兒給看看?”

            彭家雖不是本地人,卻也是祖籍南方,對這北方的稱呼頗覺怪異,彭敏心道,怪不得外面說他家里的人怪,不特家里哥哥姐姐管妹子叫“姐”,誰逮著誰都叫姐姐,還有娘管閨女叫姐的?心下納罕,見賀家姐妹依舊是有禮的樣子,彭敏的面上也作斯文樣兒,也牽著妹妹的手,輕聲道:“有勞了。”

            賀麗芳自己是個爽快的性子,對看起來溫和的人卻不反感,痛快地將人領到了自己那里。彭毓還有些嬌憨跳脫,已經朝賀瑤芳伸手在空中虛撓了兩下。賀瑤芳沖她笑笑,她也回以一笑。還沒出正房,四人都沒放開了說話。看起來略有些生疏,卻沒有冷淡的意思。

            兩位母親看她們雖略有拘束,倒也相處融洽,情知是因為還不熟悉之故,也都不以為意。眼見得她們的身影過了一個轉角不見了,這才說起自己的體己話兒來。

            韓燕娘少時即擔負家計,對人頗為敏感,直覺很是靈驗,在彭娘子身上感受到了濃濃的善意,自然投桃報李。彭娘子見韓憲娘待她親近,又讓兩家孩子多多交往,也是誠意十足,也以誠相待。寒暄畢,問了羅老安人身體如何,又關心一下韓燕娘對此處飲食可曾習慣一類。便給這新朋友透了個信兒:“我虛長娘子幾歲,便托個大兒,與娘子說個事兒,就當是我倚老倚老提個醒。”

            韓燕娘忙說:“我初來乍到,有人提點,求之不得。”

            彭娘子道:“我家那個死鬼,新年時往湘州府那里去了一回。這外放的官兒,做官兒也有講究。譬如今年,大令(賀敬文)不曾領著我家死鬼還有教諭他們去見汪府臺,這就不大好。外事兒場上,逢年過節,又有上峰和太太的生日,是必送禮的。大令頭一年過來,雖是水土不服,可汪府臺那里怕是種了仇了。”

            韓燕娘道:“誰說不是呢!這些個,我在京里也常聽人說起的。不瞞您說,京里頭啊,官兒忒多,說這些個事兒的就多,就算是街邊的乞丐聽多了也能聊兩句。我這鎮日,也愁這些事情來著。我們家那個,呆呆的,只知道做事,就不明白這些個。”

            彭娘子道:“那可不得了,可得小心著。娘子知道外頭已經有些個不大好的話兒傳過來了么?”

            韓燕娘忙問:“什么話?好嫂子,與我說說,我好有個數兒,別蒙在鼓里被人當傻子瞧了。”

            彭娘子湊上前去,韓燕娘會意,附耳過去,聽彭娘子小聲說了幾個字。說完,彭娘子即回了座兒上坐了。韓燕娘卻并未發作,只繃著臉,憤憤地對她道:“我有幾句心里話,只對嫂子講——說她我是個悍婦,我認了,悍婦總比怨婦強。”

            此人真是知音!彭娘子右手四指指尖猛拍桌面,旋即提起:“著啊!就是這樣!一群活囚徒,賢惠的什么?我家廚下宰雞的時候,那撲騰得厲害的,要被罵,可經撲騰出去了,就活了一條命。那不撲騰的,乖乖被宰了,放血拔毛,烹熟上桌,我嚼著它的骨頭也要夸它‘省心’哩。”

            韓燕娘:……這做人與做雞,有這么類比的么?頓了一頓,韓燕娘續道:“說我們老爺是個呆子,我也認了,只要肯做實干別做傻事,呆就呆一點,呆呆傻傻保平安。可說我家哥兒姐兒不好,我就不樂意了。我好好的孩子,哪里怪了?”

            彭娘子曉得,知縣娘子是續弦兒,卻對賀知縣前妻所出的三個孩子頗為疼愛。哪怕說她是悍婦的人,也得承認她是位慈母,親生母親也不過如此了。忙說:“那是他們不識好兒。要不是我家那小子與府上小郎君年歲差太多,我倒想將他們送到一處哩。”

            韓燕娘虛虛試了一下眼角:“怪孩子是難交到朋友了,少年時結交的朋友,總比日后的朋友更加貼心又真誠。可如今,要怎么辦好呢?離京的時候,容翰林倒要留俊哥兒在京里讀書,家里老太太和我們老爺舍不得孩子這么早就離開父母,這才沒答應的,哪里知道,到了這里卻……嫂子當初,可遇到過這樣的事兒?又是怎么應付這等事兒的?”

            彭娘子道:“我們那死鬼不比大令年少有為,他補這官兒時,我家那小東西已長得如許大了,跟教諭那里說說,悄悄兒地塞到縣學里聽課來。府上小郎君,委實年幼。”

            韓燕娘急道:“我家先生是極好的,只是有一樁,他如今在家里,只有姐妹們做伴兒,再沒有年紀相仿的男同學,我可真是著急。”兒子對本地方也是一竅不通的,又身負全家的希望,被關起來讀書,他自己也不往外跑,韓燕娘很怕這懂事的孩子讀書讀傻了,變得跟孩子爹一樣,那就不好了。

            實在不行,就把孩子送回京城請容家看顧吧。韓燕娘寧愿再欠這一份人情,也不想把賀成章給耽誤了。她在京城雖然不是富貴人家,然京城人多、傳聞也多,她也算見多識廣,曉得孩子小時候的教育是頂頂要緊的,總要開闊些眼界才好。寧鄉本就比京城偏僻,沒有更高等的人讓賀成章結交,帶他更好。要再連相仿的朋友也沒有,只怕氣度難以養成,不如到京里!反是孩子到了二十歲上下,才要狠管一管,不令他過于熱血、出去鬼混,以免鑄下大錯。

            彭娘子心道,果然是有京城的門道的。便問道:“那容翰林?”

            韓燕娘道:“還有幾個容翰林?便是容尚書的親兄弟。”

            彭娘子因說:“說起來,孩子前途要緊。再者,有孩子在京里,也好叫容尚書想起來大令還在這里受苦。不是我說,這里頭門道多。這湘州府有河,娘子見著了么?過往的商船,要抽稅的,過的多少,有無隨著官船路過,這可比土里刨的難說。有汪府臺牽著頭兒,別看這里不比旁處繁華,做官兒的手頭是一點也不緊的。汪府臺還要孝敬他上頭的人,好有一多半兒是從這里出的。如今流民多,兼并也有些多了,田地的主意不好多打。我看大令,像是被排擠了。”

            韓燕娘長出一口氣:“排擠就排擠吧。混進去了,到那些人精兒的手里,還不定被搓磨成什么樣子了呢,不值。”

            彭娘子道:“我也是這般說的,能分一點小利,也拿著,分不著,也別湊。就我們這樣的,并不是兩榜出身的人家,與其想這個,不好教好孩子,有個同進士,我也是知足了。”

            兩人心意相通,又說許多話兒,韓燕娘與彭娘子彼此都得了些□□消息,俱是心滿意足。

            韓燕娘雖憂慮汪知府不懷好意,卻也不是沒有應對之策——把兒子送到京里去!張先生雖好,卻還兼著師爺,能兜著賀敬文不犯傻已經不易。本地的塾師,韓燕娘一京城人士,還是有些瞧不上眼的。只是,還要問計于張先生,再看看兒子自己的意思,最后再跟婆母、丈夫講。

            彭娘子說了這許多,也是心中暢快,又想起女兒來:“不知道小娘子們怎么樣了。”

            韓燕娘道:“是呢,不如去看看?”

            彭娘子欣然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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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姑娘們相處卻還好,正在那里下棋呢。

            賀麗芳的小院兒,正房三間,拿門板間開了,東邊兒是臥房、西邊兒是書房,中間便是個小廳。廳上正中也有一個羅漢榻,上面擺著一方小矮幾,地下兩溜一共六張椅子。賀麗芳正與彭敏在榻上對奕,兩人的妹妹各在自己姐姐身邊坐著觀戰。丫鬟們捧茶。

            小丫頭們下棋也沒很專注,一頭擺棋子,一頭還說話。想是先前已經寒暄過了,漸漸熟了起來,看對方都不難相處,有些話便也都說了出來。彭敏聽說賀家姐妹也是南方人,贊道:“你們官話說得好。”

            賀麗芳略有一絲得意,卻又故作淡然地擺一擺手,道:“我阿婆便是京城人,去年我們還在京里住來著。”彭敏一抿嘴兒,笑道:“那也是本事來。”彭毓年紀小,嘴就快:“京里人爹娘管女兒叫姐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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