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現存世上最了解元和帝的人之一,瑤芳對元和帝脈絡的把握是極精準的。不準不行,如果不準,上輩子就不是哭靈哭死,而是被元和帝厭棄之后被人整死了。是拿命試出來的經驗。
以前還只是在后宮里轉悠,自打重活了一回,又遇上了張先生連朝上的事情都摸著了門兒。軍國政務的水平與朝上諸公不好比,揣摩元和帝下一步會有什么布置,卻是一猜一個準的。這一回,自然也不例外。
容二老爺自女婿那里得了這么個不怎么確切的提示,心里也是打著小鼓的。都說天威難測,實際上為名為利為家為國,猜皇帝心思的人多不勝數,容二老爺自己平常也在琢磨,只不過猜中猜不中都是五五之數。他哥比他略強一些,遇到元和帝想跟你打啞謎的時候,也要愁得掉頭發。
這一回,容二老爺并沒有很將“女婿的猜測”給放到心上,直到女婿再三聲明,茲事體大,請一定要三思,容二老爺才認真了起來。他女婿不是一個會信口開河的人,能這樣說,就是有一定的把握了。容二老爺肅容道:“以我如今的品級,去做王傅?豈不是要鬧笑話了?”
容二老爺由進士而庶吉士,由翰林而入清流。過不二年再外放做主回封疆大吏,運氣好,給步他哥的后塵入閣。就是做不了巡撫,入不了閣,留在京里熬資歷也能熬個六部尚書終老。顯然不是去做王傅的路子。道不同,還摻和什么呢?沒錯,容二老爺雖有才名、有資歷,人就是不想摻和這個事兒。
賀成章苦笑道:“小婿也是這么想的。然而,說這個話的人,對今上知之甚深,恕小婿不能透露。她既將這個話說了出來,就是有八分把握了。小婿一夜難,思之再三,您覺得——今上的脾性如何?”
容二老爺保守地答道:“天威難測。”
您就說神神叨叨的沒個痛快勁兒,讓人想抽唄。
賀成章慢慢給他分析:“若是,圣上突發奇想地想試探了呢?”
換一個人,容二老爺得大嘴巴抽他:圣上怎么會做這種事情呢?可如果這皇帝是元和帝,保不齊真的是他突發奇想!
賀成章慢吞吞地道:“這只是一個小想法,做與不做,還是在您。說實話,在小婿看來,此舉也是過于冒險了。”
容二老爺微笑道:“容我再想想。”
賀成章看他的表情,知道他已經聽進去了,至于效果如何,他也不敢保證。
翁婿倆說完了這一件大事,才有閑心講些家常。容七娘的身體是一件,賀成章的學業是另一件。容二老爺再三叮囑:“散館將近,千萬不可疏忽了。雖說每年都會給庶吉士些面子,可終究還有一考,若是排名靠后,面上也要難看的。設若在翰林院里熬了三年沒熬出什么名堂出來,還要再外放,當心你的面皮。”
賀成章謙虛地笑了。該說的都說了,再聊兩句學業上的疑問,賀成章便知機告退,留容二老爺找他哥商議究竟要怎么辦。
容閣老原本不覺得他兄弟跟這件事情有什么關系,就像容二老爺說的,明擺著他不是走這個路子的。現在被兄弟一說,也覺得有這么一點可能,又哭笑不得:“將天子當成什么人了?圣上雖然,咳咳,了一點,還是有分寸的么。”
“那?”
容閣老猶豫再三,問道:“必要入閣?”
“額……”
“這可真是富貴險中求了啊,萬一沒猜中,陛下以為你耍心機,真個將你指派到藩國去,這輩子可都回不來了。”
容二老爺又猶豫了,輕聲道:“今上春秋正盛,我孫子都已讀書了,不一定熬得過他呀。”這就是有點想投機了。
容閣老道:“本來是想你走得穩妥一點的,慢慢熬資歷,要不二十年,你也入閣有望的。眼下這事,你就算辦得對了,圣上也不會酬你一個閣老。”
容二老爺摸摸胡須:“要是賀姑爺說準了,這八成就是一個試探,預備給太子尋師傅的。不做閣老,能做帝師,也是極好的。”
“噤聲!”容閣老比了個利索的手勢,“那兩個字,能胡說的嗎?就沖你這張嘴,我都不放心你去擔這個差。”
容二老爺沒皮沒臉地往自己臉上輕拍兩掌:“是我胡吣。那?”
容閣老眼珠子一轉:“這樣,你且先不要上表。我估摸著,愿望去的人并不多,先看兩天,若是有人推搪,你再上表。你并不是為了投機,也不是腦子不清楚了要侍奉藩王,只是為君分憂。”
容二老爺笑道:“哥,你這是答允了?”
容閣老啐了他一口:“呸!”這兄弟要是不將這個當一回事兒,就不會跟他講了。讀書人,尤其是到了容二老爺這個份兒上,不想入閣的,直如鳳毛麟角。攤上了元和帝,也就不得不動起小心思了。
容閣老少不得又將弟弟揪過來耳朵來好生叮囑,千萬不能走上邪路,想要做一代名相,還是要有真本事的,不能只靠揣摩皇帝的心思:“那是太監做的事兒!”
容二老爺仿佛一個下了重注的賭徒,滿心滿眼都是這孤注一擲的毛遂自薦,他哥說什么,也都是過耳秋風。容閣老見狀,且將不滿壓下,等事情過去了,再算總算。
有容閣老參詳指點,容二老爺的事情進行得就很順利。元和帝滿意的目光就是最好的評語。
然而,事情還沒有完。
除了容二老爺這個“大家都是熟人了,看大家都不樂意教你(失了寵的)兒子,我來為你分憂吧”的好心人,又有三、四個人也毛遂自薦了來。元和帝一瞧,這都是些老翰林,在京里,晉升無望,又過得清貧,倒不如往藩國去。做王傅,可以漲聲望的。
容二老爺偏又要在這個時候弄鬼,見這幾個老翰林與他實不相襯——差著五、六、七、八級呢——他再去跟元和帝反悔:“既然已經有人了,那臣還是做臣的御史吧。”
元和帝對他的印象極佳,笑道:“這可由不得你了。”兩人年輕的時候就認識,玩笑也開得幾句。元和帝對容二老爺,甚至比對容閣老還要隨和許多。
接著,又有機靈人見容二老爺愿做王傅,必是有什么緣故,稱病也痊愈了,沒病的也樂意摻一腳了。元和帝看了,只管冷笑:“這會兒都來了!這樣的小人,怎么堪做王傅呢?”
在名單里選了幾個較早愿做王傅的老翰林,查一查履歷,沒有什么毛病,分予二王為傅。頭一個沖出來的容二老爺反而與二王無緣,被元和帝授做了太子太傅,總領著一干王傅,教二王讀書。當然,容二老爺不坐班,掛個銜而已——不知道讓多少人悔斷了腸子。
二王亦不令就藩,還養在宮里讀書。這又讓人看不透了。
容閣老直到塵埃落定,才松了一口氣。心說,這圣上,還真是個麻煩的人!皇帝不能傻,也不能單純到什么什么都掛在臉上,可要心思十八彎成這個德性,又失了光明磊落,叫人心里不舒服了。經此一事,容閣老大徹大悟,算是徹底摸清楚了元和帝的脈了——你特么就作吧!
他又對賀成章產生一疑慮:所謂給他消息的高人,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物呢?
賀成章自己不肯說,容閣老只好接著猜。賀成章的生活很簡單,絕大部分時間在翰林院里上課,旬日放假回家,翰林院那里,容七郎也在,沒發現有異常。再細細打聽,似乎是他妹夫過來通過消息的?姜長煥在錦衣衛,難道?
好像也不對,姜長煥實在是太年輕了。可除了他,賀成章周圍也沒別的能夠指點的人了吧?
容閣老給姜長煥畫了個著重號,在心里暗記了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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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長煥不知道因為妻子的緣故,他被當朝閣老給惦記上了。作為一個初次擔任了比較重要任務的新手,他現在忙得不可開交。楚逆的事兒清算到現在,有多少事都給挖出來了。要姜長煥說,時至今日,許多人遭罪,純是因為元和帝遷怒所致。
楚王在日,頭一個捧他的就是皇帝。上有所好,下有所效,小有不妥,誰去告狀?何況楚王起初表現得可圈可點,一點也不像是要造反的樣子。在地方上任職的,誰沒事兒跟個老實的藩王找不自在呢?
京官清貧,俸祿統共就那么一點兒,就不夠一大家子嚼裹的,可不得拿點兒冰敬炭敬么?這都是成例。說出來是不怎么光明正大的收入,卻是約定俗成了的好處。皇帝也得叫人吃飯吶!你不給大家漲俸祿,又不管漲價,總得給人留條活路吧?
可這些道理,是不能跟元和帝講的。第一,冰敬炭敬本來就不合法;第二,地方上出了事兒,地方官就該先知道。
姜長煥只好去找這些倒霉蛋的麻煩。駕帖先至,本人后到,挨家挨戶的請人去北鎮撫司喝茶。紅包收了許多,他也給這些犯官的面子,讓他們好好地走進北鎮撫司,而不是一根繩子捆了提回去。至于到了北鎮撫司之后的遭遇,那就不好講了。
他負責的人并不是特別要緊,那個有他頂頭上司管。他所捉拿審問的,皆是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倒霉官兒。也就是,楚地來的銀子,他們的上司分下來,再由他們分給他們的下屬,這么個中間的位置。楚地有什么壞消息,需要討賑災款的,幫忙快點報上去。會被訓斥的,諸如流民的問題,略壓一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化不了的,也不硬撐,擇個不會觸怒上頭的機會遞上去。
所謂朝中有人好做官,說的就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