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收了人的錢,就要為人辦事。這些京官也算是倒霉了。姜長煥收了他們家的紅包,只能保證不動私刑。然而進了北鎮撫司,甭管先前是不是官兒,吃點苦頭總是難免的。久而久之,姜長煥便由初接了差使時“一定要查個分明,顯出我的能耐來”,變成了“又抓了幾個倒霉鬼,老子快要看不下去了”。
過不多久,瑤芳便發現了他的情緒不對頭。時值中秋,瑤芳正點著螃蟹石榴的數目,預備走禮。公中的交際往來,自有簡氏和葉襄寧負責,瑤芳這里準備的,是二房自己的一些事務。這個時候,各家走禮也都是這些應景兒的東西,你送我、我送你,來回倒飭,這手出、那手進,只消將數目核上了,花費并不算很多。
這樣的工作,瑤芳做得津津有味。見姜長煥回來了,笑著迎他,想問他要不要再邀些好友到郊外去賞菊吃螃蟹。卻見姜長煥神色很不好。姜長煥有了工作,眉間帶些疲憊也是正常的。以往他都恢復得很快,回來換身衣裳洗個臉,說笑兩句,又活蹦亂跳的了。他倒不怎么將負面的情緒帶回家,瑤芳也沒有緊盯著逼問他的嗜好。只要他能調節得過來,瑤芳便不再追問。
今天卻不是很正常。
瑤芳接過他從懷里掏出來的一把銀子,隨手放張茶盤里放了,接過他解下來的腰帶,問道:“今天這是怎么了?比往日格外不好。”
姜長煥靜默了很長時間,直到將外袍、靴帽都脫了,又狠狠洗過了臉,將毛巾往水盆里一擲,濺得一地的水,方才恨恨地罵道:“這都什么事兒啊?”
瑤芳對青竹擺擺手,示意她出去,且不要收拾屋子。親自給姜長煥捧了茶:“嘗嘗,老君觀那里的竹葉子曬干了,拿來泡茶別的一股清香味兒。除煩熱的。”
涼熱正好,姜長煥一飲而盡,長長出了口氣,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發脾氣了。”
瑤芳笑不可遏:“你這算是什么脾氣呢?來,說吧,有正經事兒,便罷了。要是胡亂發脾氣給我臉子看,我可饒不了你。”
姜長煥將身子往搖椅里一拋,閉上了眼睛:“這幾個月,經我的手,抓了得有五、六十口子了,審而后放的,只有一半,另一半兒都投大獄里了。唉,都不是什么大罪名。可惡是真可惡,卻不該當這么重的罪的。”
瑤芳在他旁邊的繡墩上坐下,姜長煥閉著眼睛,雙手在空中胡亂抓了幾下,撈到了妻子的手,安靜了。口里含糊地道:“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呢?圣上也是,大興詔獄,可不是什么好事……”
瑤芳聽他聲音漸漸止歇,像是極累,俯身道:“事要一件一件的做,飯要一口一口的吃,光生氣有什么用呢?要我說,如今官場的風氣,也不怎么好的,是該治一治。只是不該這么個治法兒,也不該拿這個由頭弄得人心惶惶。”
姜長煥霍然睜開了然:“就是!”
瑤芳被他嚇了一跳:“你這么激動做什么?”
姜長煥小聲地、憤憤地道:“這江山終究是大陳的天下,怎么能胡來呢?”
是了,這是他們老姜家的財產,看著自己祖宗的家業被折騰,沒有人會開心。
瑤芳道:“那你就一點一點地做,能改變多少就改變多少,光生氣有什么用呢?他不好,總會有人看著的。”
姜長煥道:“其實,我也知道,眼下這些老油子是該整治整治了。做官的,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已經很好了。至少,他們不會因為政績去折騰百姓。遇上必要做出亮眼的事兒的官,百姓才叫倒霉。其余藏著掖著,將不法之事瞞而不報的,不知凡幾。楚地的流民,未嘗不是層層瞞報、瞞不下去了才報的惡果。可不該拿這么個嚇人的名目來搞!是什么就是什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多好?”
積壓了許久的怨氣噴薄而出,有如實質。本來是很令人氣憤的事情,瑤芳卻笑出聲兒來。姜長煥大惑不解:“你笑什么呀?”
瑤芳抽出手來,撫著他的鬃角:“開心呀。你有什么都對我講,怎么會不開心呢?你有事情,不憋在心里,不會將自己憋壞了,還不夠我笑的么?要是你整日里憂國憂民,全堵在心里,郁氣由內而外,成天陰著張臉,我才該要哭呢。”
說得姜長煥也笑了:“哎呀,我就是發發牢騷。”
“噗。”
“他要再這么下去,真要將人的忠心敬愛磨沒了。”姜長煥小小聲地說。
你能說出這話來,對他的什么忠心敬愛,大約也沒剩多少了。這還是在宮里養過幾年,對這死皇帝有些感情的呢。換了那一等人,只會對這死皇帝更加失望。難怪前世這皇帝死了,匆匆說一句“他修道嗑藥嗑昏了頭,睡著睡著從床上跌下去摔死了”,都有人信。而且還沒人去深究死因。
拍拍姜長煥的狗頭:“好了,好了,順其自然。”低頭親親他的額頭,正要叫他起來準備吃飯,冷不防被他伸手拉了下來。
搖椅劇烈地擺動著,夾雜著驚訝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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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瑤芳說了些煩心事之后,也許是自己想明白了,也許是瑤芳的開導起了作用,姜長煥的精神好了一些。瑤芳發覺,他的身上,有什么東西逐漸改變了,又有一些東西,在他身上慢慢成形。
詔獄那種地方,本來就是陰沉至極,憑誰長時間呆在那里,都會受影響。姜長煥又年輕,這樣的經歷更容易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跡。一個明顯的事實就是,姜長煥的氣場比先前穩重多了,甚至給瑤芳一種“比他哥還要靠得住”的印象。
當然,姜長煬在瑤芳心里,本來就是屬于不大靠得住的那一類人。
自那一日起,瑤芳每日留心觀察著姜長煥。見他既沒有破罐子破摔,變得滿不在乎,也沒有日日激憤,做口上判官,更不曾凡事憋在心里,于無人處卻毀壞物品發泄情緒。目前來看,能做到這一步,殊為不易。看完了,瑤芳想了想,從書坊里搬了些輕松的話本子來,揀那懲惡揚善的放到他的案頭,也好給他閑里解悶。
姜長煥便發現,每隔旬日,便有新本子供他閱覽。故事也合他口味,看得心情舒暢。
兩人相處,越發親密無間了起來。
如是過了兩月,姜長煥那頭差使辦得越發的圓滑。他更無師自通了一門絕技——寫結案陳詞。凡是要脫罪的,總能找到元和帝喜歡看的理由。譬如告訴元和帝,皇帝還是很得人心的,所以很多官員并不是有意犯錯,就是有點蠢,有點呆,不大走心,被騙了而已。這罪名一下子就能輕很多。
當然,這個理由也不能回回拿來用。遇到查案的過程中查出來還犯了旁的罪的,那就不好意思了,你就在這附逆的案子里多擔點兒責任吧。那這份結案陳詞,就會要人命。
錦衣衛的平均文化水平略高于行伍里的平均水準,識字的人也比較多,但是像姜長煥這樣小時候跟著府學里附讀,長大了被準進士盯著“指點”,在宮里還有一位皇后監督,結婚了要陪個酸丁岳父聊天……的,少之又少。他寫出來的結案陳詞,便帶幾分斯文氣,元和帝讀起來也舒服。絕大多數時候,會采納他的意見。
姜長煥混得如魚得水,冬至日,元和帝祭完了天回來。人堆里看到了他,發現這侄子長得更高了些,越發顯得豐神俊朗。聯想到近來他辦差辛苦,光看報告就知道他下了功夫了,便有心提拔他一下。
觀察數日,元和帝借了京察的由頭,命北鎮撫司將近來各員辦案的情況再評估一回。結果自是有升有降,姜長煥順利從百戶升到了千戶。惹得人羨慕不已。亦有一等眼紅之輩,背后講:“宗室果然是占便宜的。”
姜長煥聽了,也不惱,回去當笑話講給妻、母聽:“誰叫我姓姜呢?他們眼紅也眼紅不來!”說完,又有點擔心地看著妻子,怕她嫌自己輕狂。
瑤芳聽了,但笑不語。
姜長煥悄悄戳了她一下,瑤芳笑了更深了。姜長煥心里發毛:“哎,別光笑啊,怎么了?說句話啊?”
瑤芳附在他耳上,輕輕說了一句什么,姜長煥如同被雷劈掉了一樣,呆住了。呆完就跳了起來:“你你你你,你坐好了,雖亂動啊!親娘哎……”
“做甚?”簡氏接話十分應景。
姜長煥表情怪異地問:“那個,您要當祖母了,那該怎么照顧我娘子啊?”
簡氏笑著拍拍巴掌:“真是太好了,咱們吳王府的老太妃明年就要隨殿下一同進京了。我可有好消息告訴她們了。”
“吳王進京?”瑤芳有點驚訝,她還不知道這事兒呢。
前世這一出戲可不是這么唱的。彼時姜長煬鐵了心跟楚王掀翻半壁江山,吳王府被元和帝半是遷怒地盯上,一家子是被押解進京的。雖然事后不曾將吳王打成附逆,還是削了親王爵。連著吳王一系,都一蹶不振,吳國封地最后便宜了……
打住!
瑤芳低頭揉著衣角:“老太妃,好相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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