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民風彪悍,加之各個村莊世代比鄰而居,一點引水、修渠或者砍伐林木的事情,就能引得村民互相唾面辱罵,激烈時就會動手互毆。由此經年累月,相鄰的村莊與村莊之間,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世仇。因此官府對鄉間尋常的傷人事件,通常采取民不舉官不究的態度,讓鄉間族老刁婷最多當事件升級成村莊間的斗毆時,為免出現嚴重死傷,才會出面主持和談,強令兩村暫時偃旗息鼓,粉飾出一段短暫的和平。
周家村與鄒家村也是這樣時常爭斗的關系。兩村人甚至對與對方打群架都已駕輕就熟。村民將鋤頭鐵楸拿在手里,多是做假意威懾用,不敢下死力往人身上招呼,畢竟兩村人相鄰而居,平時進出低頭不見抬頭見,今日我打傷了你,明日你堵在暗處再打傷我,冤冤相報也不是個頭。因此往常他們打架,就算有人受傷,也傷得有限。打過架后氣平了,傷人的賠一點藥錢,受傷的揭過此事不追究祖祖輩輩都這樣過來的,這回應該也不例外。兩村人都是作此想。
周北生離家后,將今日做的文章拿給岳父看,被岳父問及為何此時進城,他便將周鄒兩村爭斗的現狀及歷史說了,不想呂教諭卻道:“事情既然不十分兇險,你倒可以去勸一勸,畢竟你久讀圣人之,道理識得許多,應當勸導鄉民以和為貴,這既免了村人受干戈之苦,也為縣太爺治下平安盡了綿薄之力,日后能得他一句夸贊,對你自然也有好處。”
呂教諭平日也是縣太爺的座上客,女婿若是以己身攔下一場喧鬧,日后他在縣太爺跟前提一提,對周北生自然有好處。
因此周北生便應了是。
當然呂教諭說得大義凜然,也不想女婿以身涉險,因此就讓他吃過午飯再回,這樣兩村對峙的人群應該已經有了疲態,這時他勸導幾句就能事半功倍,若是去得晚了人群散去更好,這樣周北生只消去找村長,懇切地勸說鄉人和睦友鄰的重要性,如此做了好也不必挺身涉險。
周北生聽岳父的話聽得目瞪口呆。一是岳父高潔名士的形象陡然沾上俗塵,讓他不適,二是以為他這一番話并不切合鄉間實際,心中頓時不敬地不以為然起來。他生于鄉間,明白單憑一腔熱情和幾句苦口婆心的道理遠遠不能讓粗莽的鄉民輕易信服,否則周鄒兩村數代以后也不是沒出過德高望重的人才,為何他們消弭不了兩村的仇恨?皆因人心浮躁,生活艱難,鄉民們但凡被人奪去一粒米糧,非得吼兩聲打幾回合才肯消停。周北生自當了秀才,偶爾被人夸得飄然,但此時也并不以為自己在鄉民前有多舉足輕重。
周北生立定主意不管這件事,只是他也不當面忤逆岳父,只笑著說當盡力而為。
周北生為了拖時間,就拿了許多篇文章請教岳父。只是中午吃過飯,他岳母找他說話,也讓他趕緊回家一趟。原來周北生的大舅哥功名上雖然略差他一籌,卻是個熱愛生命的人,前頭已經成功造出一雙女兒,今日竟又被告知,再度造人成功。岳母齊氏喜滋滋地讓他去把呂氏接回來,“我要把悅彤帶去廟里拜一拜這個送子娘娘靈得很,悅彤她大嫂拜了三次,三次都中你們都成親小半年了,也沒個響動,正該去求一求。且自初六那日悅彤隨你回過一趟娘家,此后我就沒見著她了,我心里想得緊。”
周北生心中害怕送子娘娘的靈驗,萬一給他也一連送來兩個丫頭片子呢?只是齊氏看他一向越看越嫌棄,他存心討好她成了習慣,此時并不敢違背她的話,只好啟程回周家村。
這一回,就出了事。
這一日周家村與鄒家村兩村人意見達不成一致這幾乎是必定的,唯有再二再三的爭吵、打斗,及至后面兩村的族老出面協商,事情才最終解決。因此日頭慢慢往中天爬卻還沒有個結果的時候,很多人都已經開始不耐煩:家里許多活計等著做呢。
周東生周南生兄弟在此過程中也一直沒有參與喊話置氣,他們站在人群后頭自顧說著正月后分家的事縱使周東生早年是此種場合的活躍分子,如今卻是兩個孩子的爹,生活重擔壓在肩上,他對聲嘶力竭地去爭斗已經喪失興趣了,因此只嘆氣地跟弟弟提起:“你大嫂也一心想分家,可就算分了家,咱一樣要給鋪子里做活,一樣從爹娘手里領工錢,卻得自個應付柴米油鹽的花銷怎么算,都不見得比如今好。”
周南生卻比他想得明白,“自家有生意,是沒有去別處謀生的道理,可是分家后,鋪子里純利就要按人頭分了,分紅拿在我們自己手中,爺爺就不能隨意支配了。”
周東生恍然大悟,“三弟,你跟哥透個信,咱家一年能分多少?”
“一年下來縱使爹娘拿大頭,咱們兄弟三分得平的話,二三十兩得有。”如果老人還是一味偏向小弟,那他們也許就要少些。
周東生卻覺得滿足了。“每月有工錢,年底還有分紅,這一年起來,咱也不小心變富裕了,你大嫂得歡喜壞了。”他喜滋滋地抱怨,“那娘們就好個鉆錢眼。”
周南生笑。他心上卸下以扶持弟弟為己任的重擔后,也由衷覺得分家有好處:至少,時不時他可以給唐荷買一買釵環錦裙。
變故就是在此時發生的。周家村這一代有暴躁的年輕后生宗族觀念弱一些用唐荷的說法,其實那些人就是天生的反社會人格。后生經過一早上的爭吵和日曬,終于不耐煩,失控之下先動手打了人。
在場烏壓壓一百來號人,都是血氣上涌的年紀,一個人動了手,別的人都猶如聽到了軍令,不約而同地動起手了。
暴怒令人心生戾氣。戾氣令人失控。不能出現死亡的古老祖訓因此被眾人拋在腦后。恣意行暴的快感在血液中流暢,后生們打紅了眼,知道鄒家村的兩名死者到地,被開了瓢的腦袋紅白液體在地上蜿蜒流淌,也阻止不了眾人。
后來不知誰喊了一句:“死人了!”
熱血翻涌的人們才突然戰栗且冷寂下來。
對周東生兄弟來說,斗毆的發生令他們猝不及防,接下來的爭斗避無可避:因為就算他們不想打人,也要反抗避免被人打。
他們一直處在外圍,對死去的兩個人,他們沒有碰到他們的一根頭發。可是這不重要了。
周北生戰栗地對弟弟說,“弟,死人了。”自古殺人償命。他茫然且悲哀地問道:“咱娃娃怎么辦?”
周南生從前是讀圣人書的書生。只是從這一刻起,他自知他的生活和信仰一起坍塌了。
出了人命,自然不能善了。鄒家村人圍著周家村人不讓跑,誰跑下死命砍誰。反正他們誰死了人,就該讓別人也陪葬。
周家村卻也有許多人忍著被刀斧砍傷的劇痛,沖出包圍逃竄。
周南生拉住了同樣作此打算的大哥。“哥,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咱們有家,不能逃。”不然他們要做一世的逃兇。只有承擔起該承擔的責任,才有可能回家。
他的家,等著他的妻兒。他從來沒有這樣后悔,不去聽唐荷的話。
鄒家村死掉的兩個人,恰恰是親兄弟倆,也是家中唯二的男丁。他們的父母聽聞噩耗后,只覺此生無望,臨老無人送終,因此不肯聽族老先與周家村交涉的勸說,拼著一口惡氣,煽動同樣受傷的村人親屬,眾人浩蕩的抬著傷者亡者,一起去縣衙擊鼓鳴冤。
縣太爺從北方外放到此縣,一向覺得此地蠻荒,南民尤其不服教化,此次不論死傷者還是兇手,一律讓他恨極,可是“咎由自取”這句話,一說出來就要引起民憤的。
縣太爺即令衙役押捕疑犯。被鄒家村人圍困的先行押解到獄。周東生周南生一不發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