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沙中金子石中玉,于將埋沒豐城獄。
有時拂拭遇良工,精光直向蒼天燭。
丈夫蹤跡類如此,倏而云泥倏虎鼠。
漢王高筑驚一軍,淮陰因是維灌信。
困窮拂抑君莫嗟,赳赳干城在兔囗。
但教有寶懷間蘊,終見鳴河入帝里。
俗語道得好:運去黃金減價,時來頑鐵生光。叔寶在山東也做了些事,一到潞州,吃了許多波浪,只是一個時運未到。一旦遇了羅公,怕不平地登天,顯出平生本領?羅公要扶持叔寶,大操三軍。羅公坐帳中,十萬雄兵,畫地為式,用兵之法,井井有條。帳前大小官將頭目,全裝披掛,各持鋒利器械,排班左右。叔寶在左班中觀看,暗暗點頭:“我是井底之蛙,不知天地之大,枉在山東自負。你看我這姑爺五旬以外,須發皓然,著一品服,掌生殺之權,一呼百諾,大丈夫定當如此。”要知羅公也卻不要看操,只留心于叔寶。見秦瓊點頭有嗟咨之意,喚將過來,叫:“秦瓊。”叔寶跪應道:“有。”羅公問:“你可會什么武藝?”秦瓊道:“會用雙锏。”羅公昨日帥府家宴問過,今日如何又問?因知他雙锏在潞州貯庫,不好就取锏與他舞。羅公命家將:“將我的銀锏取下去。”羅公這兩條锏連金鑲靶子,共重六十余斤,比叔寶锏長短尺寸也差不多;只是用過重锏的手,用這羅公的輕锏越覺松健。兩個家將,捧將下來。叔寶跪在地下,揮手取銀锏,盡身法跳將起來。輪動那兩條锏,就是銀龍護體,玉蟒纏腰。羅公在座上自己喝彩:“舞得好!”難道羅公的標下,就沒有舞锏的人,獨喝彩秦瓊么?羅公卻要座前諸將欽服之意。諸將卻也解本官的意思,兩班齊聲喝乎道:“好!”
公子在轅門外,爬在掌家肩背上,見表兄的锏,舞到好處,連身子多不看見,就是一道月光罩住,不敢高聲喝乎,暗喜道:“果然好。”叔寶舞罷锏,捧將上來。羅公又問道:“還會什么武藝?叔寶道:“槍也曉得些。”羅公叫取槍上來。兩班官將奉承叔寶,揀絕好的槍,取將上來。槍桿也有一二十斤重,鐵條牛筋纏繞,生漆漆過。叔寶接在手中,把虎身一挫,右手一迎,牛筋都迸斷,攢打粉碎,一連使折兩根槍。秦瓊跪下道:“小將用的是渾鐵槍。”羅公點頭道:“真將門之子。”命家將:“槍架上把我的纏桿矛抬下與秦瓊舞。”兩員家將抬將下來。重一百二十斤,長一丈八尺。秦瓊接在手中,打一個轉身,把槍收將回來,覺道有些拖帶。羅公暗暗點頭道:“槍法不如。此子還可教。”這里隱著個羅府傳槍的根腳。羅公為何說叔寶槍法不如?因他沒有傳授。秦瓊在齊州當差時,不過是江湖上行教的把勢野戰之法,卻怎么當得羅公的法眼?恰將就稱贊幾聲。這些軍官見舞得這重槍也吃驚,看他舞得簇簇,不辨好歹,也隨著羅公喝彩,連叔寶心中未必不自道好哩!叔寶舞罷槍,羅公即便傳令開操。只聽得教場中炮聲一響,正是:
陣按八方,旗分五色,龍虎奮翼,放幟迷天。橫空黑霧,皂纛標
坎北之兵;徹漢朱霞,赤幟識南離之像。平野滿梁園之雪,旄按庚
辛;亂山回寒谷之春,色分甲乙。頑愚不似江陵石,雄武原稱幽冀
軍。
操事已完,中軍官請號令:“諸將三軍操畢,稟老爺比試弓矢。”羅公叫秦瓊問道:“你可會射箭。”羅公所問,有會射就射;不會射就罷的意思。秦瓊此時得意之秋,只道自己的锏與槍舞得好,便隨便回答應:“會射箭。”那知羅公標下一千員官將,止有三百名弓箭手,短中取長,挑選六十員騎射官員,都是矢不虛發的,若射金剛腿槍桿,就算不會射的了。羅公曉得秦瓊力大,將自己用的一張弓、九枝箭,付與秦瓊。軍政司將秦瓊名字續上,上臺跪稟道:“老爺,眾將射何物為奇?”羅公知有秦瓊在內,便道:“射槍桿罷。”這槍桿是奇射中最易的,不是陣上的槍桿,卻是后帳發出一扛木頭槍桿來,九尺長,到一百八十步弓基址所在,卻插一根本槍,將令字藍旗換去。此時軍政司卯簿上唱名點將。那知這些將官,俱是平昔間練就,連新牌官史大奈,有五七人射去,并不曾有一矢落地。叔寶因是續上的在后面,看見這些官將射中槍桿,心中著忙:“我也不該說過頭話,方才我姑爺問我道:“會射箭么?”我就該答應道:“不會”也罷了,他也不怪我。卻怎么答應會射?心上自悔。
羅公是有心人,卻不要看眾將射箭,單為叔寶。見秦瓊精神恍惚,就知道他弓矢不濟,令他過來。叔寶跪下。羅公道:“你見我標下這些將官,都是奇射。”羅公是個有意思的人,只要秦瓊謙讓,羅公就好免他射箭。何知叔寶不解其意,少年人出不遜道:“諸將射槍桿是死物,不足為奇。”羅公道:“你還有恁奇射?”叔寶道:“小侄會射天邊不停翅的飛鳥。羅公年高任性,曉他射不得槍桿,定要他射個飛鳥看看,吩咐中軍官諸將暫停弓矢,著秦瓊射空中飛鳥。軍政司將卯薄掩了,眾將官都停住了弓矢,秦瓊張弓搭箭,立于月臺,候天邊飛鳥。青天白日望得眼酸,并無鳥飛。此時十萬雄兵,搖旗擂鼓的演操,急切那有飛禽下來?羅公便道:“叫供給官取生牛肉二方,掛在大纛旗上。”只見血淋淋掛在虛空里蕩著,把那山中叼雞的餓鷹,引了幾個來叼那牛肉。
正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公子在東轅門外,替叔寶道忙:“我這表兄,今日定要出丑。諸般雀鳥好射,惟有鷹射不得。塵不迷人眼,水不迷魚眼,草不迷鷹眼。鷹有滾豆之睛。鷹飛霄漢之上,山坡下草中豆滾,他還看見,你這箭射不下鷹來,過其實,我父親就不肯重用你了。可憐人也是英雄,千里來奔,我助他一枝箭吧。”撩開衣服,取出花梢小弩,把弦拽滿了,錦囊中取一枝軟翎竹箭,放在弩上,隱在懷中。那些官將頭目十萬人馬,都看秦大叔射鷹,卻不知公子在轅門外發弩。就是跟公子的四個掌家,也不知道;前邊兩個不消說是不知道了,后邊兩個在他面前,向西站立,夕陽時候,日光射目,用手搭涼棚,遮那日色,往上看叔寶射鳥。公子弩硬箭又不響。故此不知。公子卻又不好把箭就放了去。叔寶不射,他射下鷹來,算那一個的帳?可憐叔寶見鷹下來叼肉,剛要扯弓,那鷹又飛開去了。眾人又催逼,叔寶沒奈何,只扯滿弓弦,發一箭去。弓弦響動,鷹先知覺。看見箭來,鷂子翻身,用招疊翅把叔寶這枝箭裹在硬翎底下,卻不會傷得性命。秦瓊心上著忙,只見那鷹翩翩躚躚,裹著叔寶那一枝箭,落將下來。五營口哨,大小官將頭目人等,一齊唱彩。
旁觀贊嘆一齊起,當局精神百倍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