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榮華自是貪夫餌,得失暗相酬。戀戀蠅頭,營營蝸角,何事能
休?機緣相左,談笑劍戟,樽俎沮戈矛。功名安在?一堆白骨,
三尺荒丘。
右調“青衫濕”
天地間兩截人的甚多:處窮困落寞之時,共談心行事,覺厚寬有情,春風四海。至富貴權衡之際,其立心做事,與前相違,時時要防人算計他,刻刻恐自己跌下來。這個毛病,十人九犯。總因天賦之性,見識學問,只得到這個地位。再說秦叔寶在大海寺,將張須陀并唐、樊二人重新殯殮,擇地安葬,做幾日道場;然后同單雄信、羅士信起行,趕到康城,與李密、王伯當眾人相會了,敘舊慶新,好不快活。秦叔寶勸李密用輕騎襲取東都以為根本,然后徐定四方。翟讓遂依計,令頭目裴叔方帶領數個伶俐人役,前往打探山林險阻,關梁兵馬;不意被人覺察,拿住三個,知是翟讓奸細,解留守宇文都府中勘問,將來斬首;止逃得裴叔方兩三個回來,一番緝探,倒作了東都添兵預備防守。還虧李密聽了秦叔寶,同程知節、羅士信,輕兵掩襲,悄悄過了陽城,偷過了方山,直取倉城。翟讓、李密陸續都到。一個洛口倉,不煩弓矢,已為翟讓所據。李密開倉賑濟,四方百姓,都來歸附。隋朝士大夫不得意者,朝散大夫時德睿、宿城令祖君彥,亦來相從。時東都早已探知,越王侗傳旨差虎賁郎將劉仁恭、光祿少卿房囗,募兵二萬五千,差人知會河南討捕大使裴仁基,前后夾攻,會師倉城。不意李密又早料定,撥精兵五支,把隋兵殺得大敗,劉仁恭、房囗僅逃得性命;裴仁基聞得東都兵敗,頓兵不進。李密聲名,自此益振。
翟讓的軍師賈雄,見李密愛人下士,差實與他相結。翟讓欲自立為王,雄卜數哄他說不吉,該輔李密,說道:“他是蕭山公,將軍姓翟;翟為澤,蒲得澤而生,數該如此。”又民間謠道:“桃李子,皇后繞揚州,宛轉花園里。勿浪語,誰道許。”桃李子,是說的逃走李氏之子;皇后二句,說隋主在揚州宛轉不回;莫浪語,誰道許,是個密字。因此翟讓與眾計議,推尊李密為魏公,設壇即位,稱永平元年,大赦;行文稱元帥府,拜翟讓上柱國司徒東郡公,徐世勣左詡衛大將軍,單雄信右詡衛大將軍,秦叔寶左武侯大將軍,王伯當右武侯大將軍,程知節后衛將軍,羅士信膘騎將軍,齊國遠、李如珪、王當仁俱虎賁郎將,房彥藻元帥府左長史,邴元真右長史,潤甫左司馬,連巨真右司馬。時隋官歸附者,鞏縣柴孝和監察御史。
裴仁基雖守在河南,與監察御史蕭懷靜不睦。懷靜每尋釁要劾詐他,甚是不堪。賈潤甫與仁基舊交,俏地到他營中,說他同兒子裴行儼,殺了蕭懷靜,帶領全軍,隨賈潤南來降魏公。魏公極其優禮,封仁基上柱國河東公,行儼上柱國降郡公。
李密領眾軍取了回洛倉,東都文書向江都告急。隋王差江都通守王世充,領江淮勁卒,向東都來擊。李密遣將抵住。秦叔寶去攻武陽,武陽郡丞姓元,名寶藏,聞得叔寶兵至,忙召記室魏征計議,就是華山道士魏玄成。他見天下已亂,正英雄得志之時,所以仍就還俗,在寶藏幕下。寶藏道:“李密兵鋒正銳,秦瓊英勇素著,本郡精兵又赴東都救援,何以抵敵?”魏征道:“李密兵鋒,秦瓊英勇,誠如尊教。若以武陽相抗,似以壞土塞河。明公還須善計,以全一城民士。”寶藏道:“有何善計!只有歸附,以全一城。足下可速具降箋,赴軍前一行。”叔寶兵到,得與魏玄成相見,故人相遇,分外欣喜,笑對玄成道:“弟當日已料先生斷不以黃冠終,果然!”因問武陽消息。魏征道:“郡丞元寶藏,度德順天,愿全城歸附,不煩故人兵刃。”叔寶道:“這是先生贊襄之力,可赴魏公麾下,進此降箋。”留飲帳中敘闊。叔寶又做一個稟啟,說魏征有王佐之才,堪居帷幄,要魏公重用。因此魏公得瓊薦啟,遂留征做元帥府文學參軍記室。元寶藏為魏卅總管。
今說翟讓,本是一個一勇之夫,無甚謀略。初時在群盜中,自道是英雄;及見李密足智多謀,戰勝攻取,也就覺得不及。又聽了賈雄、李子英一干人,竟讓李密獨尊,自己甘心居下。后來看人趨承,看他威權,卻有不甘之意。還有個兄翟弘,拜上柱國滎陽公,更是一個粗人,他道:“是我家權柄,緣何輕與了人,反在他喉下取氣?”又有一班幕下,見李密這干僚屬興頭,自己處了冷局,也不免怏怏生出事來。所以古人云:物必先腐也,而后蟲生之。時若有人在內調停,也可無事;爭奈單雄信雖是兩邊好的,卻是一條直漢;王伯當、秦叔寶、程知節,只與李密交厚;徐世勣是有經緯的,怕在里頭調停惹禍。
一日,翟讓把個新歸附李密的鄙陵刺史崔世樞,要他的錢,將來回了。李密來取不放。元帥府記室刑義期,叫他來下棋,到遲,杖了八十。房彥藻破汝南回,翟讓問他要金寶道:“你怎只與魏公不與我?魏公是我立的,后邊事未可知。”因此房彥藻、刑義期,同司馬鄭顴,勸李密剪除翟讓,李密道:“想我當初,實虧他脫免大禍,是我功臣;今遽然圖害,人不知他暴戾,反道我背義嫉賢,人不平我,這斷然不可。”忽又想:“翟讓是個漢子,但恐久后被他手下人扛幫壞了,也是肘腋之患。”鄭(廷頁)道:“毒蛇螫手,壯士解腕,英雄作事,不顧小名小義。今貪能容之虛名,受誅夷之實禍,還恐噬臍無及。”房彥藻道:“翟司徒遲疑不決,明公得有今日;明公亦如此遲疑,必為所先。明公大意,以為他粗人,不善謀人。不知粗人,膽大手狠,作事最毒。”李密道:“諸君這等善為我謀,須出萬全。”
次日李密置酒,請翟讓并翟宏、翟侯、裴仁基、郝孝德同宴,李密咐咐將士,須都出營外伺候,只留幾個在此服役。眾人都退,只剩房彥藻、鄭(廷頁)數人。陳設酒席,翟讓司馬府王儒信與左右還在,房彥藻向前稟道:“天寒,司徒扈從,請與犒賞。”李密道:“可倍與酒食。”左右還未敢去,翟讓道:“元帥既有犒賞,你等可去關領。”眾人叩謝而出,只有李密麾下壯士蔡建德,帶刀站立。閑話之時,李密道:“近來得幾張好弓,可以百發百中。”叫取來送與列位看。先送與翟讓,道是八石弓。翟讓道:“只有六石,我試一開。”離坐扯一個滿月,弓才滿,早被蔡建德拔出刀,照腦后劈倒在地,吼聲如牛,可憐百戰英雄,頃刻命消三尺!時單雄信、徐懋功、齊國遠、李如珪、邴元真五人,在賈司馬署中赴宴會,正在銜杯談笑之時,只見小校進來報道:“司徒翟爺,被元帥砍了。”雄信見說,吃了一驚,一只杯子落在地上道:“這是什么緣故!就是他性子暴戾,也該寬恕他,想當初同在瓦崗起義之時,豈知有今日?”邴元真道:“自古說兩雄不并棲,此事我久已料其必有。”徐懋功道:“目前舉事之人,那個認自己是雌的?只可惜。”李如珪道:“可惜那個?”懋功道:“不可惜翟兄,只可惜李大哥。”賈潤甫點頭會意。
正在議論之時,見手下進來說:“外邊有一故人,說是要會李爺的。”李如珪走出去,攜著一個人的手來,說道:“單二哥,又是一個不認得的在這里。”雄信起身一認,原來是杜如晦,大家通名敘禮過了。杜如晦對徐懋功道:“久仰徐兄大才,無由識荊,今日一見,足慰平生。”徐懋功道:“弟前往寨中晤劉文靜兄,盛稱吾兄文章經濟,才識敏達,世所罕有。今日到此,弟當退避三舍矣!”雄信道:“克明兄,還是涿州張公謹處會著,直至如今,不得相晤,使弟輩時常想念。今日甚風吹得到此?”杜如晦道:“弟偶然在此經過,要會叔寶兄;不想他領兵黎陽去了。因打聽如珪兄在這里,故此來望望,那曉得單二哥與諸位賢豪,多在這里。所以魏公不多幾時,干出這般大事業來,將來麟閣功勛,都被諸兄占盡了。”單雄信喟然長嘆道:“人事否泰,反復無常,說甚麟閣功勛。聞兄出仕隋家,為溫城尉,為何事被黜?”如晦道:“四方擾攘之秋,戀此升斗之俸,被奸吏作馬牛,豈成大器之人?”大家又說了些閑話,辭別起身。
李如珪拉杜如晦、齊國遠到自寓,設酒肴細酌。杜如晦道:“弟剛才在帥府門首經過,見人多聲雜,不知有何事?”齊國遠口直說道:“沒什么大事,不過帥府殺了一個人。”杜如晦道:“殺了甚人?”李如珪只得將李密與翟讓不睦,以至今日殺害。“當初在瓦崗時,李玄邃、單二哥、弟與齊兄,都是翟大哥請來,弄成一塊,今天聽見他這個結局,眾人心里多有些不自在。”杜如晦道:“怪道適才雄信顏色慘淡,見弟覺得冷落,弟道他做了官了,以此改常,不意有些事在心;若然玄邃作事,今與昔異,太覺忍心。諸兄可云尚未得所,猶在幾上之內。”齊國遠道:“我們兩個兄弟,又沒有家眷牽帶,光著兩個身子,有好的所在,走他娘,管他們什么鳥帳!”杜如晦道:“有便有個所在,但恐二兄不肯去。”二人齊問:“是何所在?”杜如晦道:“弟今春在晉陽劉文靜署中,會見柴嗣昌,與弟相親密,說起叔寶與二兄,當年在長安看燈,豪爽英雄,甚是獎賞。曉得二兄嘯聚山林,托弟來密訪。即日他令岳唐公欲舉大事,要借重諸兄,不意叔寶正替玄邃于功;二兄倘此地不適意,可同弟去見柴兄;倘得事成,亦當共與富貴。況他舅子李世民,寬仁大度,禮賢下士,兄等是舊交,自當另眼相待。”齊國遠道:“我是不去的,在別人項下取氣,不如在山寨里做強盜快活。”
正說,驀地里一人闖進來,把杜如晦當胸扭住,說道:“好呀,你要替別人家做事,在這里來打合人去,扯你到帥府里去出首!”杜如晦嚇得顏色頓異,齊國遠見是郝孝德,便道:“不好了,大家廝并了罷!”忙要拔刀相向。郝孝德放了手,哈哈大笑道:“不要二兄著急,剛才所,弟盡聽知。弟心亦與二兄相同,若能挈帶,生死不忘。弟前日聽見魏玄成說,途遇徐洪客兄,說真主已在太原,玄邃成得甚事。如今這樣舉動,翟兄尚如此,我輩真如敝屣矣!”李如珪道:“郝兄議論爽快,但我們怎樣個去法?”郝孝德道:“這個不難。剛才哨馬來報,說王世充領兵到洛北,魏公明日必要發兵,到那時二兄不要管他成敗,領了一支兵,竟投鄒縣去,那個來追你?”李如珪道:“妙。”郝孝德問杜如晦道:“兄此去將欲何往?”如晦道:“此刻歸寓,明日一早動身,即往景陽去矣!”孝德又問道:“尊寓下何處?”如晦道:“南門外徐涵暉家。”孝德拱一拱手竟自去了。杜如晦見孝德辭去,心中狐疑,與齊、李二人叮嚀了幾句,也便辭別出門。比及如晦到寓時,郝孝德隨了兩個伴當,早先到了徐家店里了。杜如晦見郝孝德鞍馬行囊齊備,不勝怪異道:“兄何欲去之速?”郝孝德道:“魏公性多疑猜,遲則有變。弟知帥府有旨,明日五鼓齊將,就要發兵了,此刻往頭里走去為妥。”大家在店用了夜膳,收拾上路,往晉陽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