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郭剛這么說,常儼的表情變的稍微和藹一點。他拿起文書仔細看了一遍,“唔”了幾聲,然后用肥厚的手指擦了擦印鑒,好像怕這文書是偽造的。過了一會兒,他才慢條斯理地對郭淮說:“事情我大概了解了,我會派人協助你的工作。”
“謝謝大人。”
“不過……有件事你最好注意,陳姓是本郡的大族,陳群大人也是本郡出身。你可不要有什么得罪他們的地方,不然就會鬧出大亂子了。”
“我會注意的。”
“伯先吶,那么這件事就交給你去協助吧。”
韓升趕緊點頭稱是。郭剛心里清楚,“門下循行”是太守府的一個虛銜,沒有實際職務,實際上只是納入官僚正式編制里的食客罷了。常儼派了一個門下循行協助工作,明擺著沒把他放在眼里。“也好,只要不給我找麻煩就夠了。”郭剛心想。
常儼說完以后就離開了正廳,韓升則帶著郭剛回到了專設的驛舍。郭剛在驛舍里稍微洗了洗臉,將行囊里必要的東西拿出來整理好,然后小憩了一會。一直到中午他才醒過來,覺得旅途的疲勞全消失了,現在他已經進入工作狀態。
韓升恰好也在這時候來到他的房間,這位食客笑瞇瞇地對郭剛說已經為他備下了酒菜與歌姬。
“下午若是大人有興趣,我們可去許昌城內轉轉,今天有個集市頗為熱鬧,你在隴西可是看不到這樣繁華的。”
“不必了。”郭剛冷淡地謝絕了這一邀請,他對這些東西絲毫沒有興趣,“我們開始調查吧。”韓升不太高興地扯了扯自己的短髭,只得表示同意。
韓升帶領郭剛來到太守府隔壁的戶部,這里存放著穎川兩萬余戶的戶籍資料,分成民籍、軍籍和士籍三種。
“那么,您想從哪里開始查起呢?”
“從士籍開始吧。”郭剛回答,士籍記載的是名門大族的資料。陳恭有很大可能是屬于士族其中的一支。
韓升吩咐書吏從書架上取來以朱色套封的戶籍檔案,這是士族的標記。郭剛翻開索引,很快找到了“許昌陳姓”的條目。首先開列的就是當朝司空陳群一支,接下來開列了旁支共計七家,各家代系都很詳盡。
但是里面并沒有陳恭這個名字,也沒有他父親陳紀的名字。
郭剛忽然注意到,陳群的父親名字叫做陳紀,與陳恭的父親名字一樣。如果這兩個人是一族的話,重名這種事是不可想象的,其中一個必然要避諱。換句話說,陳恭的家族應該不大可能會是士族。
接著郭剛又叫人捧來民籍和軍籍的薄子,從頭查到尾。這是一項艱苦乏味的工作,郭剛、韓升與三名官吏花了差不多整個下午,一共查到了三個叫陳恭的人。但其中一個今年才六歲,另外一個已經于去年去世,第三個就在本郡任公職,這三個都與隴西的那個陳恭無關。而名字叫陳紀的人則只有一個,那就是陳群的父親。
“這份戶籍是哪一年做的?”郭剛問。旁邊一位老書吏回答是黃初二年造的冊。
“造冊的底本呢?”
“沒有底本,漢時戶籍已經全部散逸;黃初二年的造冊是以文帝陛下登基那年的戶口統計為基礎的。”
郭剛飛快地心算了一下。陳恭今年三十一歲,據他在檔案中的履歷記載,他離開許昌前往涼州是在建安二十五年,當時他十九歲。也就是說,黃初元年穎川郡重新進行人口普查,編造名冊的時候,二十歲的陳恭已經開始在隴西生活了。那么穎川的戶籍沒有他的名字也不足為怪。
“那么有可能查到他在穎川的族人親戚么?”郭剛皺起眉頭問道。老書吏面露難色:“戶籍名冊上只記錄本家屬戶,如果想查找族人之間的聯系,那還得去各家去查家譜。如果不知道具體人家的話…………”
許昌一共有六千戶人,其中陳姓戶籍一共有七百戶,雖然其中九成源流都來自于齊田軫,但演至今日已經分化成二十幾個分支。如果將這些族譜拿來一一查驗,那工作量將會大到不可想象。
“天下平靖才不過十幾年,戶籍流離也是在所難免,郭大人也不必這么失望嘛。”
韓升一臉輕松地勸道,郭剛扳扳自己的指關節,沉吟了一下,簡單而又不容置疑地說道:“那我們就一家一家查下來好了。”韓升以為這是一個玩笑,于是哈哈大笑起來,一直到他看到那個人的表情,才知道他是認真的。
從一月二十一日開始,郭剛與韓升開始了調查許昌陳氏族譜的漫長歷程。他們攜帶著太守府的公文前往每一個負責保存本家族譜的人家,要求家長開放族譜,然后大海撈針般地一代一代地查下來。戶籍名冊里只記載了黃初以后生活在許昌的人口,若要想知道陳恭以前是否在穎川居住,唯一可靠的記錄就唯有族譜了。
有的人家很爽快地就答應了郭剛的要求;而有的人家則對外人查閱族譜十分抗拒,有的大戶人家還十分傲慢地要求郭剛在祠堂前向祖先告罪,才準許他瀏覽族譜。甚至有一戶陳姓不允許在存放族譜的屋子里點火燭,又不允許把族譜帶出屋子去,郭剛只能在黑暗中拼命瞪著眼睛才能看清黃紙上的蠅頭小楷,一天下來眼睛疼得流淚不止。
這種艱苦的工作一直持續了十天。一直到二月二日,調查才初步有了頭緒。在一個名叫陳芳的許昌醫師家的族譜中,郭剛發現其中有了記載。根據這份族譜,陳芳的祖父叫陳東,陳東生有三子,大兒子是陳芳的父親陳耀;次子陳襄,早卒;第三個兒子名字就叫做陳紀,陳紀的下面則赫然寫著陳恭的名字。
“陳恭或陳紀,這兩個人你可曾見過嗎?”
郭剛指著這個記載問陳芳。這名醫師回憶了一陣,回答說自他父親那輩開始,就與其他兄弟分家,據說還為此大吵過一架,所以兩家并不經常來往。他只是依稀記得很小的時候見到過一次陳紀和他的堂兄弟陳恭,除此以外再沒什么印象了。
“你聽說過他們在建安二十五年前往隴西的事嗎?”
“聽說過,不過也只限于知道這件事罷了。后來據說他們遭了山賊襲擊,全死了。”這名醫師茫然的表情表明他對陳紀一系的變遷漠不關心。目前為止,這與陳恭本人提供的履歷完全符合。
“那么陳紀在許昌居住時的住所你知道么?”
“應該是在城西的老屋吧,我爺爺陳東去世的時候,我父親分得的是這間宅第,而城西的祖屋則給了我三叔。”
陳芳給郭剛畫了一張詳細的地圖,不過他說他也有許多年沒去過那間老屋了,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
郭剛和韓升從陳芳家出來,立刻馬不停蹄地直奔城西。根據陳芳的地圖,這間老屋是在城西郊外一個叫澤丘的村子,大約半個時辰路程。這是一個典型中原特色的小村落,大多是土房,放眼望過去一片土黃色,黃土街道高低不平,遍地都是土坑與牲畜的糞便。在村子的入口處還有戰亂時期遺留下來的一個小型塢堡,算是村子里最醒目的建筑了。
兩個人進了村子之后,首先找到了村中的里長。里長聽過郭剛說明來意以后,瞇起了眼睛,指指遠處一棵大樹,道:“陳家祖屋就是在那里,不過現在已經換了人家。”
目前居住在這里的是一戶趙姓人家,戶主叫趙黑,是個老實本分的農民。郭剛找上門的時候,他正在喂豬。一看到里長陪著兩個面色嚴峻的陌生人進了自家大門,趙黑嚇得有點不知所措,兩只手不知該擱到哪里好,臉色煞白。
“老趙,別害怕,這兩位大人來只是想問你幾個問題。”里長安慰他道。趙黑這才稍微放松了點。郭剛左右環顧了一下,這間祖屋除了面積大一點,房頂多鋪了一層茅草以外,與普通的平民土房無異。
“你是什么時候搬來這里的?”
“大約是黃初二年吧。”
“那么你是經誰的手買下這間房子的?”
“……呃……是縣里分配的。”趙黑緊張地回答。郭剛露出疑惑的表情,里長看了一眼韓升,把郭剛拉到一旁小聲說道:“是這樣,黃初元年文帝陛下登基的時候,這里曾經爆發過一場瘟疫,死了不少人。因為文帝陛下新登基,誰也不敢將這件事情上報,于是太守府就從并州招募了一些流民過來安置,以補齊戶籍差額。”
“就是說,現在這里的人,都是黃初元年那場瘟疫以后才遷移來的嘍?”郭剛有些失望地問。
“差不多吧,我也是那時候過來的。”
“在這之前,這間屋子是誰居住的?”
里長搖搖頭回答:“不知道…………”這時趙黑膽怯地把手舉了起來,郭剛示意他說話,趙黑說:“我想起一個人來,他大概是村子里唯一一個在黃初之前就住在這里的人了。”
“是誰?”
“喬老。”
喬老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須發皆白,是那一場席卷整個澤丘村的瘟疫中唯一的幸存者。他的家人全部都死于瘟疫,縣里安置他到村東墓地里去看墳。這個煢煢孑立的老頭平時很少跟村子里的新移民來往,只有趙黑見他可憐,經常給他送去一些食物和衣服。
郭剛、韓升、里長在趙黑的帶領下趕到村子東頭的墓地,遠遠看到一個披著破爛羊皮襖的老頭蹲在墓地邊緣的一塊大石上,手里拿著根竹竿晃動,竹竿的頂端是三色的招魂彩帶。
眾人走到跟前,老人仍舊渾然不覺。趙黑走到喬老邊上,趴到老人耳朵邊大喊了幾聲,喬老這才緩緩地轉過頭來,兩只眼睛渾濁不堪。
“你問問他,是否還記得居住在陳氏祖屋里的陳紀、陳恭父子倆?”郭剛吩咐趙黑,趙黑又趴到老人耳邊喊了幾聲。老人含含糊糊嘟噥出幾句話來。
“他說了什么?”韓升急切地問。
“他說好像記得。”
趙黑的話模棱兩可,郭剛焦躁地讓他叫喬老好好想想。喬老沉默了半天,忽然喉嚨里呼嚕呼嚕,“啐”的一聲,一口濃痰直直飛到對面的墓碑上面,嘴里咕噥了一下。
“他說那個陳紀還欠他兩吊錢零七個錢。”趙黑說。郭剛焦躁地問:“其他還能想起來什么事情?”
喬老的記憶很零散,他對于一些細節記得相當清晰,對于其他一些細節則似乎完全忘記了。趙黑又問了他幾次,他回答的不是很含糊,就是特別清楚卻毫無用處。
郭剛看起來非常失望,他揮揮手,表示差不多可以離開。就在這時,喬老又吐出一口痰,嘴里洶洶地罵了一句。趙黑側耳去聽,然后抬頭對郭剛說:“喬老說,陳家的生姜子燒過他的棉衣,足燒了三個大洞。”
郭剛停住了腳步。
“什么?生姜子?這是什么意思?”
韓升在一旁連忙給他解釋道:“這是鄙州的風俗,婦女懷孕的時候若是吃了生姜,便會生出六指;吃了野兔肉,便會生出豁唇。所以民間管六指的小孩子叫做生姜子。”
“趙黑,你再問問他,陳家的孩子,是否確實是六指。”
趙黑趕緊又俯下身子去問,這一次喬老的答復非常堅定,并補充說是長在右手,接著開始數落這個生姜子捉弄他的惡行。
郭剛沒有再聽這些絮絮叨叨,他從懷里掏出一個金餅遞給趙黑,讓他好好給這個老人送終,然后一不發地轉身離去。
他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隴西那位“陳恭”的右手是正常的五指,而且沒有任何傷痕。
現在郭剛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盡快返回隴西。(未完待續)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