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背對她,嘴角微微一撇,一個似嘲似得意的弧度。
“想救人也行。但只能救一個。”太后緩緩道,“并且哀家要你以性命發誓,如果日后有事,你得護哀家一次。你救出來的人,永不許對哀家及永王出手。”
德妃唇角笑意不散:“這是應該的。”
“哀家老了,最近總是夜夢頻頻,也常覺孤獨。你從今晚開始,便來陪著哀家吧。”
這就是條件了。要德妃自愿為她人質。無論是皇帝未死,還是林擎燕綏能活,終究都有德妃先擋上一擋。
“這也是應該的。”
“說吧,你要救誰,要哀家做什么?”
德妃緩緩轉過身來。說了一個名字,太后臉上微微露出憎惡的神色,最終沒有說什么,點了點頭。
德妃的身影離去,太后從蒲團上坐直身體,看著火盆之內,先前德妃燒給皇帝的那一沓紙,因為成卷被扔進火中,至今沒有燒化,黃紙邊緣卷著黑灰色的邊,厚厚地壓著那簇火焰,整個殿內,因此散著令人壓抑的煙氣。
……
德妃還沒走出香宮,就聽見前方一陣喧嘩,她一抬頭,就看見一群宮女追著一個女子狂奔而來,她眼神一縮。
那最前面的女子跑得釵橫鬢亂,鞋子都掉了一只,一眼看見德妃,尖呼一聲:“還我兒命來!”
是容妃。
德妃眉梢一挑,這一刻這皇朝寵妃,才散發出久違的戾氣和殺氣,盯著容妃的腳步,一步不退。
菊牙上前要擋在她面前,被她一把撥開。
容妃沖到近前,一伸手,手中已經多了一把刀,狠狠捅向德妃胸口。
德妃一側身讓開,身形竟然流暢迅捷,再一抬腳,砰地一聲便將容妃踹倒在地。
容妃的宮女們驚呼著要圍上來,德妃冷笑道:“怎么,想犯上嗎?那就快點!”
宮女們對望一眼,反而不敢了,誰都知道宜王殿下反了,弒君了,連云陽公都殺了,容妃娘娘聽說了便瘋了,但容妃娘娘能對德妃動手,她們若是動手,以德妃的性子,哪怕她下一刻就被褫奪封號呢,這一刻她也能把她們先活埋了。
宮女們退下,德妃一腳踩在容妃背上,將她的怒罵和嗚咽踩在了泥土里。
往日里跟著太后吃齋念佛,素來一臉清淡的容妃,此刻滿身泥土,在冰冷的青磚地上哭到心碎。
德妃還是一臉微帶嘲弄的笑,嗤道:“沒力氣也沒腦子,也敢來尋仇。”她彎下腰,靠近容妃的耳邊,低聲道,“燕絕的尸首,你看見沒?我很好奇啊,他臉上的神情,是憤怒,還是震驚不可置信呢?你說,以他和燕綏的梁子,如果真的是燕綏殺了他,他會那么震驚嗎?你說,他不可置信的事,是什么呢!”
容妃脊背猛然一僵,哭聲一低。
德妃放開腳,意味深長地笑道:“冤有頭,債有主啊。”轉身走了。
只留下容妃還趴在地上,淚水將那一片青磚地面慢慢濡濕。
……
秘密鐵獄今日很忙。
先是幾十年來首次來囚徒,再是幾十年來首次來了探望者。
來者這個時間段,正是司空郡王去前頭宮殿吃夜宵的時間,司空群雖然親自看守,但這牢獄總散發著奇怪的氣味,讓他食不下咽,再說這插翅難飛的安排,也讓他十分放心,走之前再三叮囑鐵獄的負責人,御林衛副統領董立務必嚴加看守,不許放任何人進入,除非陛下或者永王本人。
現在董立對著慈仁宮的令牌犯了難,永王可以,永王的娘可不可以?
再看一眼對面的老婦人,披著大氅,風帽掩住了容顏,只露出一頭銀絲,和額頭嬌嫩的肌膚,太后深居簡出,便是宮中伺候多年的人,也有很多人沒見過她的容貌,董立也只隱約聽說太后白發童顏,如今倒是對得上,再加上慈仁宮的令牌做不得假,他倒是沒有疑心,只是猶豫著,不知這命令能不能接。
菊牙木著臉走上前,她臉上已經做了易容,再擺出一副香宮宮女慣有的麻木表情,倒也惟妙惟肖。
“如何還在拖延?”她聲調平板地道,“太后娘娘來見罪徒一面,是永王殿下的意思,你是要娘娘再回頭請永王的令旨來是嗎?”
董立打了個顫,心想自然沒這個道理,真要這么來一遭,自己定然吃不了兜著走,畢竟永王殿下尊敬太后是出了名的,殿下很少進宮,但凡來,都是來見太后。眼看不過兩個女子,老的老,弱的弱,自己真是多想了。他也不敢問太后如何忽然要來探這個平日并不親近的孫兒,畢竟天家的事向來水深,急忙掏出鑰匙,開了門,又親自擎著燈,送人下去探監。
從上頭的大門到底下的牢獄,一共經過了七層鐵門,每一層鐵門那里都有人看守并持不同的鑰匙開門,董立斜著身子,在開門的時候擋著鑰匙,奈何那兩位目不斜視,根本沒有窺視的打算,不由心中暗笑自己枉做小人。
越往下走空氣越是潮濕陰冷,那種難聞的氣味越濃,德妃原本身上帶著那個盒子,味道難聞,特意以大量香水掩飾,如今倒不用費心掩蓋了,這里頭味道比那盒子銷魂多了。
漆黑的鐵獄,壁上風燈黃慘慘的光仿佛已經被黑暗吸收大半,暈染出巴掌大的明處,也若鬼火。空氣中的陰冷氣息如霧如蛇,卷著裙角和衣袖,纏綿不去,腳下聲響空空,每一步都像離那鮮活世間,輝煌宮闕遠了一點。
菊牙有點擔心她家養尊處優又嬌氣的娘娘,想去提她的裙擺,卻被德妃拂開。
菊牙站定,看著德妃的繡花鞋和裙擺在地面自然浸潤出的水泊中漸漸濕去,忽然悲從中來。
此刻才隱約明白德妃的心情。
也不過是這長暗牢獄里一泊深水,倒映不著青天,年年歲歲,只有一張含淚的臉。
前方便是那間囚牢,又是一層一層地開鎖,好半天才開完鎖,看守的人無聲地退開。
菊牙跟著德妃,走向囚牢,隔著手臂粗的鐵柵欄看向里頭的人的時候,她心中巨震,險些在濕滑的地面滑倒。
那……真是那位金尊玉貴,散漫自在,身處皇家卻從來都縱情自如的宜王殿下嗎?
牢獄中的人,被四根手臂粗的鎖鏈,死死地釘在地上,身子卻是半懸空的,隱約可見背后的刀柄,抵著地面。
鐵黑的牢獄一時辨不清顏色和輪廓,好半晌才能看清地面那一塊一塊的深跡,斑駁著,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氣息。
那是血。
菊牙扶住了鐵柵欄,心和手底鐵一般冰冷。
陛下……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德妃也在牢獄門口站住了。
她靜靜地立著,目光從那鎖鏈,一直看到燕綏背后至今未拔的刀柄。
看著自己那強大的,驕傲的,一生從未彎腰也從未一敗的兒子,看著自己那從來心不在人間,只在這青天遨游的兒子,只因為那唯一一點紅塵牽念,那唯一一點虛偽溫情,便傷身,傷心,傷情,最終長久靜默于那一地血泊之中。
燕時行……你狠,你夠狠。
這么多年,我疏著他,離著他,甘心放棄作為一個母親的權力,甘心做一個無心無情為他所棄的人,甘心將所有屬于母親的愛和溫情,給另一個和誰也無關的孩子,只為讓你明白,燕綏不是林擎的兒子!
只為讓你明白,我對林擎的養子都如此愛屋及烏,如果燕綏真是林擎的兒子,我怎會冷漠如此?
只為讓你明白,只有燕綏是你的親生兒子,我才會因為當年那段舊事,心懷怨恨,如此冷淡!
然而二十五年,你不明白,或者說,你不愿明白。
因為如果明白了,你怕你最后下不了手了,是嗎?
你原可以不必這般決絕,你依舊下了狠手,就是為了安你自己的心,告訴你自己,他不是你的兒子,所以下他毒,奪他藥,要他命,天經地義。
好……你好。
德妃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越笑越激烈,笑得那滿地的鎖鏈都在共振,發出叮鈴之聲,在這幽寂的牢獄里再不斷共振,一時整座牢獄,從天及地,都是德妃那如銀鈴也伴著鈴聲般的笑聲。
淚眼朦朧的菊牙抬起眼,驚恐地看著德妃,擔心她家主子瘋了。
德妃卻忽然便收了笑聲,一步跨了進去,避開了地面的鎖鏈,在燕綏身側跪坐了下來。
菊牙凝視著她的背影,想著先前在那個岔路口她的背影,想著她那一刻無風自動的簪子,繃緊僵硬的背脊,衣袖下不斷攥緊從而戳破掌心的護甲。
當時只覺她為難,此刻忽然覺得,那不是為難……那是心碎啊。
殿下被害若此,神將呢?又焉能有好結果?
那么無論救誰不救誰,要面對的,都是另一個受盡折磨而死的結局。
留下一個,必然要放棄另一個,這對娘娘,又是何等苦痛的抉擇。
換做是她,只怕寧可立即死了,也不要做這樣的抉擇。
德妃低頭看著燕綏,燕綏閉著眼一動不動,德妃半晌道:“你如今連我也不愿看一眼么。”
燕綏還是不理她。
德妃也便不說話了。伸手到他背后,摸了摸那刀柄,對著菊牙招了招手,菊牙會意,伸手摸索包裹,一邊道:“娘娘您仔細……”
德妃一只手忽然塞了一顆藥丸到燕綏嘴里,另一只手猛然一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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