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雪里在妖界時,妖王宮每日晨會。眾妖知道雪山大王不愛聽吹捧,議事方式更直接。
妖界雖無戰事,妖族仍有好戰傳統,大家閑不住。兩妖爭執常有,數妖對罵也不少。孟雪里主要負責打圓場,他時常覺得,自己就像市井街巷的老大爺,日常就是處理鄰里矛盾。
孟雪里:“諸位,今天還有什么事?”
“大王殺滅靈山惡妖,統一妖界后,群妖歸心,卻還有一妖尚未歸順大王,我等不可掉以輕心。”
“哪一位?”孟雪里隨口問,“沒有了吧。”
“此妖名為流火,乃一只千年老蜃,潛于黑山、白河交接處地底,靈山惡妖的鎮妖塔便建在那里。此妖以帝流漿錘煉妖身,性情暴躁,不同于其他蜃族。”白河心想,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大家只是找借口想去打架。
血藤妖也進:“他曾為靈山做事,留不得啊。”
孟雪里不以為然:“你從前也是靈山座下總管,今日殿內,多少妖都曾為靈山做事?”
血藤妖訥訥不。
孟雪里:“鎮妖塔就是我與我道侶燒的,塔底那只千年蜃,我早已見過。此蜃常年避世不出,只要別妖不招惹他,他就無意爭斗。難道因為他妖力深厚,我就要忌憚他?”
“大王仁慈,可這千年之蜃若放任不管,假以時日,恐成大患啊!”
眾妖紛紛請戰,揚愿為雪山大王降服此妖。
孟雪里擺擺手:“既然你們視此妖為心腹大患,那便讓跟隨我多年,助我贏下風月城之戰的大妖將……”
他頓了頓,眾妖不由看向赤初、飛羽,眼神飽含期待。
孟雪里接著說:“蜃獸去一趟吧!”
群妖驚疑不定。赤初、飛羽噗嗤一聲笑出來。
放著悍將強兵不用,用一只蜃獸,這不是去送菜嗎。血藤妖委婉勸道:“蜃獸的確妖氣深厚,卻只擅長幻化、造景,論戰力恐怕不足與那流火老蜃相比。”
還有妖勸:“雖然兩妖為同族,但蜃跟蜃不一樣。還請大王三思啊!”
眾妖心想,有時候妖與妖之間的差距,比人與狗還大。
“我們是先禮后兵,那兩只蜃畢竟同族。”赤初解釋道。
孟雪里拍板:“對,能不打就別打。這事定下了。飛羽,你去長春峰通知小蜃吧。”
消息傳到長春峰,小蜃喜出望外:“真的嗎?雪山大王讓我回妖界去見前輩?”
“還讓你挑一枝桃花帶去。”飛羽說,“你整天念叨那只千年蜃,我和赤初都聽煩了,大王也聽夠了,說妖大不中留,想去就去吧。”
小蜃歡天喜地向虞綺疏辭行。
“我不同意!”虞綺疏殘忍拒絕,“我學院和寒山事忙,抽不開身。要你一個人去見一只千年蜃,開什么玩笑?”
“虞虞,我能自己做決定。”
小蜃坐在地上,留給他一個背影,也不說狠話,只是一副落寞模樣。
“算了,你去吧。”虞綺疏嘆氣,只能妥協。
三蛟勸道:“他是大妖,比你老得多,又不是小孩子。”
虞綺疏:“他還不會說話的時候,我就把他養在桃花林,他化形后,又做了學院的鎮院獸。現在回妖界,萬一他水土不服怎么辦?萬一別的妖騙他怎么辦?”
小蜃化形后容貌艷麗,眼神卻清澈懵懂,吐息之間,常有青竹桃花的清甜味,看上去就很好騙。虞綺疏慈父心腸,深感擔憂。
小蜃已經開始挑桃花了。
雪山大王說挑一枝最好的,怎么才算是最好呢?
深色靡艷,淺色淡雅,盛開的熱烈,初綻的婉轉,含苞的內斂,就連開敗枯萎的,也有種溫柔靜美。小蜃在桃花林里直打轉,像只滴溜溜的陀螺,選擇困難。
虞綺疏默默為花樹翻土,袖管挽到手肘,衣袍扎在腰間。他望見小蜃糾結,手下鏟子沒停,只說道:
“你第一眼見到哪枝,覺得是它,那就是了。花海漫漫,枝葉紛繁,這樣挑來挑去,挑得眼紅、眼熱,最后卻什么都摘不到。”
“你說得有道理。”小蜃點頭。
虞綺疏扔下鏟子,開始洗腦:“你也覺得有道理吧。你第一眼見那只千年蜃的時候,你連化形都不會。到了現在,你還不遠滿千歲,遠不夠你想象的威風。你前輩吹口氣就能把你吹飛,你怎么去找他。”
月上柳梢,虞綺疏帶小蜃去“亨通聚源”后院喝茶,串通好錢真人,對蜃獸又是一通大忽悠。春天夜風徐徐,月色溫柔。小蜃聽得似懂非懂,昏昏欲睡。
忽然云間落下一聲輕笑:“沒出息。只會騙小孩。”
小蜃立刻來了精神:“阿雀!”
一艘朱紅色云船,懸停于庭院上空。
雀先明立在船頭,紅衣浮在獵獵夜風中。他向小蜃遙遙伸出手,大笑道:“上來!”
這情景令錢譽之瞇了瞇眼,露出懷念神色。
虞綺疏站起身:“是你啊,下來喝一杯嗎?”
“不喝了。”
這些年,雀先明雖然四海漂泊,但沒有失去音訊。
孟雪里有時會收到孔雀的禮物,比如一串花紋別致的貝殼風鈴、一支輕盈漂亮的羽毛筆,一瓶酸酸甜甜的話梅糖。
也有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不知從三界哪個角落里尋到,反正亨通聚源的商路四通八達,總能想辦法寄來。
常有人說,在南海看見一艘朱紅色寶船,像一輪紅日,飄在碧藍的大海上。
雀先明既然來了,庭中兩人也忽悠不下去,只能撒手放蜃,任由云船破風而去。
雀先明:“他們跟你說什么?”
蜃獸老實回答:“讓我等千歲之后,再去找前輩。才能長久。”
“錢譽之這方面有經驗,有道侶嗎?”雀先明問。
“沒有。”
“虞綺疏這方面有經驗,有道侶嗎?”
“沒有。”
雀先明猛捏蜃獸臉:“那他們還真敢教,你還真敢學啊?!”
蜃獸努力掙脫,揉揉泛紅兩頰:“你說怎么辦?”
“你當然要聽我的。”雀先明笑道,“等你個頭啊,如果你活不到一千歲呢,如果你死了呢?如果他死了呢?
“這……”蜃獸嚇呆了。
雀先明:“老子,對不起,最后一次說臟話,老子現在就帶你飛。”
事實證明,孔雀的后背坐不得,孔雀的船更坐不得。他喜歡一邊歡呼,一邊急停急轉,然后問同伴刺不刺激。
蜃獸胃里翻江倒海,停船后吐的一塌糊涂。
孔雀問:“是不是很解壓?現在有沒有開心點?”
蜃獸彎著腰,吐得欲哭無淚:“你看我像開心的樣子嗎?”
孔雀哈哈大笑:“我看你很開心啊。”
蜃獸扶著腰問:“那你呢?你開心嗎?”
他其實想問,天湖散落之后,你過得怎么樣?卻不敢深問。
雀先明微微一笑,伸手指向遠方:“你看這天邊的云彩。千變萬化,每時每刻都不一樣,其實卻永恒不變,無論你什么時候看,它們就在那里。”
他看向小蜃,眼里閃著光:“我還要走很多路,見很多山水,遇到很多人和妖魔。天大地大,想去哪就去哪。你也是。”
蜃獸想,雖然雀先明常捏我臉,但他是只好雀。
“我就這樣去,前輩不見我,要趕我走,怎么辦?”
雀先明:“那你就裝哭,鐵石心腸也給他哭軟了。”
“我已是堂堂大妖,豈能說哭就哭?我哭不出!”
“我這催淚藥粉,安全無痛,你深吸一口,保證痛哭流涕,停不下來。”雀先明好妖做到底,拿出一只小紙包。
“靠藥粉催淚,那我這不是騙他嗎?”小蜃還在猶豫。
雀先明猛拍他肩膀:“所以說你不懂!相戀相守,靠的不就是‘一哭二鬧三上吊,一騙二哄三求饒’!”
蜃獸被他拍得精神一震:“怎么還要‘求饒’?!”
“你可以不求饒,反正你倆抽一個求饒,哪來這么多問題?不許問,你快去,我走了。”
“好,那你多保重,等我回……”
“啰嗦。”
小蜃話未說完,只見雀先明已經跳上甲板,朱紅云船重新揚帆,轉瞬沒入滾滾云層,像一輪紅日遠行天邊。
小蜃奮力揮了揮手。
有些朋友就是這樣,你不知道他會在世界哪個角落流浪,山水相逢全憑緣分,但你知道你們彼此掛念,他會為你祝福。
事實證明祝福沒什么用,小蜃出師不利。流火為了躲他,從地底藏入深山,尋了一方洞穴,洞口覆上濃厚的妖氣屏障。
“前輩。你還記得我嗎?我又回來了!”
山洞里只有一個字傳出:滾。
吼聲回蕩山林,妖威浩大,如雷霆陣陣,狂風過境。
震得方圓百里活物瑟瑟發抖,卻沒傷害小蜃一根發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