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危來亨通聚源買酒那日,錢譽之和虞綺疏吵架了。虞綺疏覺得錢譽之口無遮攔,錢譽之覺得虞綺疏小題大做,直到寧危來取劍,兩人還在冷戰。
錢老板心氣不順,底下人看他臉色,做事也縮手縮腳。商行當鋪的伙計管事們憋悶,擁雪學院的學生們更可憐,虞院長莫名其妙給他們加課業、加考試,而且難度變態,題型多變。
虞院長這個人所學駁雜,一通百通,無論什么學科的題,多么冷門生僻,他都能出。
秋陽燦燦,碧云黃葉,正是出門遠游的好時候。青春年少、意氣飛揚的學子們卻只能窩在學舍里茍且,苦學苦練苦作舟、叫苦連天。學生們不知道虞院長怎么了,前些日子還說過,要帶他們騎著蛟龍去秋游,穿云破霧俯瞰山河,現在卻只剩下做不完的卷子,改不完的錯題。
秋游沒戲,考試管夠。
這樣下去要苦死,按照慣例,還是錢譽之身邊的老掌柜,先去找虞院長說好話:
“您二位這么多年的情分,犯不著為這小事置氣啊。何況,錢真人已經知道錯了。”
“你說,他真知道錯了?”虞綺疏正在案前出一張新考卷,題目是論體內真元運行路徑與轉化率之間的聯系,聞放下筆。
掌柜點頭如搗蒜,扯謊不眨眼:“當然!您走之后,錢真人立刻反省,深刻認識了錯誤,每天對著我們自我檢討。”
“既然這樣,那等我寫完這張卷子,就去看看他。”虞綺疏其實很容易滿足,也很輕易心軟,他抱起腿上打盹的金錢鼠,“你先把鼠抱過去,讓他摸摸。”
掌柜喜笑顏開地回去,敲響錢真人書房的門。錢譽之正擰著眉頭看賬本,好像不太滿意最近進賬。
“錢真人,虞院長說等會兒來看您!”
錢譽之立刻放下賬冊,剛想起身又坐回去,先壓下彎起的嘴角,才皺著眉頭問:“他來干什么?”
“找您和好啊。我聽虞院長說,他已經知道錯了!”掌柜捧出睡眼朦朧的金錢鼠,“這不是先把鼠送來,給您賠禮嗎。”
“他真知道錯了?”錢譽之抱鼠在懷,得意地摸起來。小鼠偏不配合,東鉆西蹭想掙脫。
“日久見人心,虞院長這么多年,逢年過節都來看您,便是自家晚輩,也難得這么孝敬。何況,他從‘老婆本’到‘棺材本’都存在您這里,一分沒有私藏。”
最后一句提到錢,錢譽之徹底氣順了。也對,債主和欠債人之間,哪有隔夜仇。
“既然他誠心誠意地道歉了,那我就勉為其難地見見他!”
話音未落,虞綺疏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我為什么要道歉?這又不是我的錯。”
他來亨通聚源早已熟門熟路,沒人通報,更沒人攔他。金錢鼠掙脫錢譽之雙手,撲進虞綺疏懷里。
掌柜也傻了,心想您不是要出完卷子才來嗎,怎么這么快,有蛟龍的都這么快嗎。
虞綺疏抱起鼠:“我對你生氣,不是平白無故,是因為你有錯在先。你如果認識不到錯誤,下次就還會再犯。道理就是這個道理。我院里學生都明白,你多大的人了,怎么不懂?”
他板著臉,好像在訓誡無知學子。
錢譽之一口氣梗在心口,心想這可是你逼我的,不放句狠話,怎么對得起霽霄師兄的栽培。他微微一笑:“你說得很有道理,難怪你沒有道侶。”
“你。”虞綺疏一怔,想反駁又覺詞窮,“這都什么跟什么,這兩件事有關系嗎!”
他甩袖便走,心想今夜不打坐了,連出三十六套修行經典試題,排解一下郁氣。
老掌柜心里叫苦,這才剛勸回來,沒半盞茶功夫。
“錢真人,您看……”您這不是胡攪蠻纏,強詞奪理,戳人家寒山劍修的肺管子嗎。
錢譽之爽完也覺得理虧,卻還能找理由:“這句話本來不是我說的,是霽霄劍尊說來氣我,現在我氣他師弟,天道好輪回!”
**
這句話是錢譽之第一次心理陰影。
話,的確是霽霄說的。鍋,卻不該霽霄背。
事情要從天湖崩落,胡肆身死,霽霄與孟雪里消失那半年說起。
“境主隕落了。”虞綺疏騎龍回來后,作為大戰唯一旁觀人,向錢譽之轉述此戰經過。
通天之門打開后,霽霄、孟雪里沒有選擇飛升,虞綺疏本來也有機會乘龍飛升,卻騎龍遠去。
一件本來最重要的事,最后成了最不重要的事。當時在場的三個人,沒人在乎。
錢譽之嘆氣:“既然已經登臨絕頂,就要去破解此方世界最大謎題和終極真理,這叫當仁不讓。”
“我沒想到。”虞綺疏情緒低落,“境主真下得了狠手。他用話術誑我師父,只為逼我師兄殺他,最后舍棄肉身,試圖以神魂飛向界外,結果功敗垂成。門打開了,他卻沒趕上。若早知如此,他會后悔嗎?”
“只是遺憾,卻不后悔罷。”錢譽之問,“小虞,你看他手記,承他衣缽,該知道他想法總與常人不同。”
“為什么選我繼承他道統?我與他毫不相似。”
“或許是想,如果能回到你這個年紀,重新選一條路,走你這條容易得多。也可能只是,看你生得好看。”
虞綺疏:“你正經些!”
“你師兄和師父呢?”錢譽之正經地問。
虞綺疏:“飛走了。”
“長春峰呢?”
“跟他們一起飛走了。”
錢譽之:“哦,你個孤兒。”
虞綺疏氣道:“我娘還在,我鼠還在,我還有蜃獸,有三蛟!”
只有三蛟照見通天之門開啟的金光,褪去蛟身顯化龍形,其余兩蛟為此痛惜不已。
大蛟:“怎么是最傻的三蛟提前化了龍?”
二蛟:“只能說傻蛟有傻福。我們往后退,只有他往前沖。命里注定該他化龍啊。”
錢譽之又問:“他們飛去哪里?你不去找找?”
“我不去。他們一定有很多話要說。我怕礙事。”
錢譽之想,孟雪里立了道心,找到了自己的道;霽霄為了救道侶,不假思索出了最強一劍。這兩人都算突破瓶頸,如獲新生。或許正是互訴衷腸的時候。小虞的確不合適出現。
錢譽之:“唉,又讓我帶孩子。”
虞綺疏:“我不是小孩!”
長春峰飛離南海上空,落于妖界雪山低谷。仍是遍野白雪中唯一碧色。
孟雪里與霽霄之間,的確有一場談話。卻不如錢譽之所想那般。
他們并肩坐在長春峰的觀景平臺,看雪山天空上的星星。
“寒門城橋上橋下,初見一眼難忘。后來你在危難時救我,我對你暗生情愫。做人修道,都是因你而起,入道也由你指引。”孟雪里緩緩道,“但我也是獨立的人,我該有自己的道。今日我立了道心,冥冥中覺得,自己與從前不同了。”
霽霄握住他的手:“雪里。”
“我想一個人呆一段時間,重新去見見天地。你以前說,我有再選擇的權利,還作不作數?”
“作數。這樣對你才公平。這世上不止有長春峰的桃花,還有梨花杏花海棠,數不清的花。”
“……那你放開啊。”孟雪里語塞。
霽霄低頭,發現自己另一只手死死攥著孟雪里袖子。
“這包松子,我剝好了,你留著慢慢吃。”
孟雪里接過沉甸甸的儲物袋,心滿意足地笑:“夠吃半年,夠了。”
第二天,霽霄去亨通聚源,找錢譽之要斂息符和封脈符。
錢譽之給了東西,卻不明白:“你有道法神通,大可和光同塵,哪用符箓遮掩?”
“道侶之間氣運相通,有細微感應,還是會被發現。符箓更穩妥。”
“那你就跟他去啊,光明正大地跟!又能如何?”
“他立了道心,要獨自去見見天地,這是好事。”霽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