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的羊城,熱浪像張密不透風的網,把整座城市裹得嚴嚴實實。
省公安廳六樓辦公室的空調嗡嗡運轉,出風口飄出的涼意勉強壓下文件上的油墨味,卻吹不散沈青云眉宇間的疲憊,他面前攤著夏季掃黑除惡專項行動的階段性報告,深港、珠江兩地已端掉三個涉黑窩點,可羊城這邊的新義安聯絡點仍藏得蹤跡全無,光是標注可疑線索的便簽紙,就堆了小半盒。
辦公桌上的青瓷茶杯里,碧螺春早已泡得淡如白水,杯壁凝著的水珠順著杯身滑下,在報告封面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沈青云拿起紙巾擦了擦,指尖剛碰到鋼筆,辦公室的門就被輕輕敲響,傳來辦公室主任夏秋珊略帶猶豫的聲音:“省長,您現在方便嗎?有件事我得跟您匯報一下。”
“進來。”
沈青云放下筆,抬頭看向門口。
夏秋珊穿著一身淺灰色職業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往常總是挺直的脊背卻微微弓著,手里攥著個牛皮紙信封,信封邊角被捏得發皺,顯然是心里沒底。
她走進來后沒立刻說話,反而先把門輕輕帶上,腳步比平時慢了半拍,眼神躲閃著不敢直視沈青云。
“怎么了?一副吞吞吐吐的樣子。”
沈青云指了指對面的椅子,語氣盡量緩和。
夏秋珊這個辦公室主任在他的印象當中辦事向來干脆利落,這般神態倒是少見。
聽到沈青云的話,夏秋珊坐在椅子上面,雙手把信封遞過來,指尖還在微微發顫:“省長,這是門衛室剛送來的,說是今早收到的舉報信,收件人寫的是省公安廳廳長親啟,沒留寄信人姓名,也沒寫地址,就貼了張江平市的郵票。”
“舉報信?”
沈青云接過信封,指尖觸到粗糙的牛皮紙,心里泛起一絲疑惑。
尋常舉報信大多會通過信訪渠道或網上平臺提交,像這樣直接寄到門衛室、還指定“親啟”的,倒不多見。
他捏了捏信封,里面是薄薄一疊紙,沒有硬物,便當著夏秋珊的面拆開,抽出幾張潔白的信紙。
信紙是最普通的橫線稿紙,字跡是工整的楷書,卻能看出落筆時的用力。
有些筆畫深得戳破了紙,墨水暈開成小黑點。
沈青云一行行讀下去,原本放松的坐姿漸漸繃直,手指捏著信紙的力度越來越大,臉色越來越難看,連呼吸都慢了半拍。
“……本人系江平市高遠縣居民林高明,兒子林曉磊就讀于高遠縣第一初中。半年前,因發現學校統一采購的校服存在嚴重質量問題。面料起球、甲醛超標,遂將檢測報告及視頻發至網絡,希望引起重視。不料,校服生產廠家高遠縣育才服裝廠以視頻導致訂單損失為由報警,高遠縣公安局未傳喚本人、未聽取任何陳述申辯,直接作出行政拘留十五日的處罰決定……”
沈青云的眉頭越皺越緊,指尖在“未聽取任何陳述申辯”幾個字上反復劃過。
行政拘留是行政處罰中較重的種類,按《治安管理處罰法》規定,必須保障當事人的陳述權和申辯權,甚至要告知其聽證權利,高遠縣公安局這般操作,簡直是公然違法。
他接著往下讀,字跡漸漸變得潦草,甚至有幾處被水漬暈開,顯然是寄信人寫著寫著落了淚:“……拘留期滿后,本人丟了工作(單位以影響公司聲譽為由辭退),妻子不堪鄰里議論提出離婚,孩子在學校被同學嘲笑爸爸是罪犯。后經醫院診斷,本人患上重度抑郁癥,多次自殺未遂……曾向江平市公安局、高遠縣信訪局上訪,均石沉大海,無奈之下,只能寄信至省廳,懇請省長為民做主,查清真相……”
最后一頁信紙的末尾,沒有署名,只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校門,旁邊寫著“高遠一中”四個字,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
沈青云把信紙疊好,放回信封,臉色無比的陰沉,胸腔里像壓著團火,燒得他喉嚨發緊。
基層執法者的權力濫用,竟能把一個普通家長逼到這般境地,這不僅是對法律的踐踏,更是對老百姓信任的背叛。
“省長……”
夏秋珊見他臉色陰沉得嚇人,小心翼翼地開口:“這信里的內容會不會有假?畢竟沒留姓名,也沒證據……”
“假不假,查了才知道。”
沈青云的聲音低沉,冷冷的說道:“但就算只有萬分之一是真的,我們也不能不管。一個老百姓被逼到上訪無門,只能匿名寄信到省廳,這本身就是我們的失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