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得發亮的柏油路如同凝固的墨河,將車隊平穩地推向北境深處。嶺南的濕熱被徹底甩脫,空氣變得干冽清冷,吸進肺里帶著微微的刺痛。
車窗外的景象也陡然一變:連綿的甘蔗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無際、在秋風中翻涌著枯黃波浪的稻田。遠處山巒的輪廓硬朗而冷峻,裸露出大片灰褐色的巖石,與嶺南那終年裹著濃綠的山截然不同。
車隊駛入一處寬闊的驛站。驛站并非官家制式,青磚灰瓦砌得齊整高大,院落寬敞得能停下幾十輛大車。更讓嶺南眾人瞠目的是院墻一角矗立的高大水車,巨大的木輪被一條清澈湍急的溪流推動著,日夜不息地旋轉,發出沉悶而有力的嘎吱聲。清冽的溪水被木斗舀起,源源不斷地注入高處的蓄水池,再通過埋在地下的陶管,流向驛站的各個角落。
“這……這水車,比咱們嶺南的榨蔗輥輪還大!”趙頭兒第一個跳下車,仰著脖子看那龐然大物,渾濁的老眼里滿是驚奇,“不用人力,也不用牛馬,自己就能轉?水……水還能自己流到屋里去?”他湊近墻角一根探出的、裹著稻草保溫的粗陶管,側耳聽著里面隱約的水流聲,嘖嘖稱奇。
孫瘸子則被驛站屋檐下懸掛的一排排東西吸引了目光。那是風干的整羊,去了頭蹄,表皮被風吹得緊致油亮,呈現出誘人的深褐色,在干冷的空氣里散發著濃郁的、帶著膻味的咸香。幾個驛站伙計正麻利地取下兩只,扛進熱氣騰騰的伙房。
“整……整只的羊?就這么掛著?”孫瘸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在瓊州海邊見過曬魚干,卻從未見過如此豪邁的肉食儲備。嶺南濕熱,肉食易腐,多以熏制小塊臘肉為主。這北地的豪闊,讓他那只獨眼都亮了幾分。
驛站大堂更是讓嶺南來客開了眼。地面鋪著厚實的青石板,打磨得光滑。靠墻砌著一排長長的、用青磚壘砌的奇特“床鋪”,上面鋪著厚實的草席和整潔的靛藍粗布被褥。更奇特的是,這“床鋪”的磚壁竟是中空的!伙計用鐵釬撥開一處磚口,一股帶著硫磺味的灼熱白氣猛地竄出,很快又消散在空氣中。伙計熟練地往里面添了幾塊烏黑發亮的石炭,再用泥封好口子。
“這……這是睡覺的地方?底下燒火?”顧思禮指著那冒著熱氣的磚床,一臉匪夷所思。嶺南冬日陰冷潮濕,取暖靠火盆,煙熏火燎,何曾見過這等將暖意砌進墻里的手段?
“這叫‘火炕’。”一個驛站老管事正好經過,笑著解釋,“底下通著火道,燒上石炭,整鋪都熱乎!外頭冰天雪地,躺上面也凍不著!比你們南邊那濕冷的被窩強多啦!”
顧思禮和其他嶺南官吏面面相覷,伸手摸了摸那厚實的炕面,入手果然一片溫燙!想象著寒冬臘月躺在上面酣眠的景象,不由得心生羨慕。
晚飯時分,驛站寬敞的飯堂里更是香氣四溢。巨大的木桶里盛著雪白喧軟、散發著濃郁麥香的大饅頭,一個個足有成人拳頭大。
這在嶺南是稀罕物,嶺南主食是稻米,面食多是精細的點心。幾個嶺南書吏衙役看著那白花花的饅頭山,眼睛都直了。
更讓他們挪不開眼的是伙房門口那口熱氣騰騰的大鍋。鍋里翻滾著濃稠的湯汁,大塊帶骨的羊肉在里面沉浮,奶白色的湯面上漂浮著翠綠的蔥花和一層誘人的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