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下來,人漸漸多了起來。一個面如死灰的婦人,懷里緊緊摟著個瘦小的女童,孩子頭發枯黃,眼睛顯得出奇地大,茫然地看著偶爾路過的行人。
婦人面前的破席子上,用石塊壓著一張發黃的紙,上面是顫抖的字跡:“愿賣小女,換糧一斗”。另有個斷了條胳膊的男人,靠著半堵土墻,閉著眼,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腳邊一塊木牌寫著“傭工,價廉”。
風卷著塵土和碎紙屑,打著旋兒從這片沉默的人群中刮過。偶有穿著體面些的人匆匆路過。
目光掠過那些牌子上的字跡時,腳步會下意識地加快,臉上混合著驚懼、憐憫和一絲生怕被纏上的嫌厭,仿佛在看一堆即將腐爛的、會帶來厄運的東西,匆匆掩鼻而去。
城郊的土路,被雜亂的腳步和沉重的車輪碾出更深的痕跡。騾車、驢車、獨輪車,載著箱籠細軟,也載著面黃肌瘦、神情麻木的一家老小,吱呀作響地往京城方向挪動。推車拉車的人,眼神里是走投無路的渾濁。
“娘,餓……”一個趴在破舊獨輪車沿上的孩子,聲音細弱得像只小貓。
婦人疲憊地拍拍孩子,目光茫然地投向遠處京城灰色的城墻輪廓:“快了,快了……進了城,興許……”話沒說完,就哽在喉嚨里。她看到了城門口的情景。
城門洞下,氣氛異常緊張。守城的兵卒比往日多了許多,長矛斜指著地面,眼神警惕地盯著不斷涌來的流民隊伍。幾個兵卒大聲呵斥著,粗暴地推搡著試圖靠近城門的人流:“退后!都退后!不許再往前擠!”
“官爺!行行好!放我們進去吧!老家實在……實在沒活路了!”一個滿臉溝壑的老農撲倒在滿是塵土的地上,嘶啞地哀求。
“放你進去?”一個兵卒小頭目叉著腰,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厭煩,“城里都快擠炸了!糧?糧在哪?進去也是餓死!上頭有令,城門嚴控!都散了!往別處去!”他用力揮手,像驅趕一群令人憎惡的蒼蠅。
哀求聲、孩子的哭嚎聲、兵卒粗暴的呵斥聲在城門口混成一團。絕望如同沉重的鉛塊,砸在每一個流民的心上。
有人蹲在地上,抱著頭嗚嗚地哭;有人呆呆地望著緊閉的城門,眼神空洞,仿佛魂魄已被抽離;更多的人,被兵卒的矛桿推搡著,踉蹌后退,匯入城外荒野上那支龐大而沉默、漫無目的的流民隊伍中,像一片片被風吹散的枯葉,不知將被拋向何方。
夜,深得如同化不開的濃墨。陋巷深處,一扇破舊的木門被悄無聲息地推開一條縫,旋即又緊緊關上。巷子里彌漫著一種死寂,連野狗的吠聲都消失了,只有風穿過破敗屋檐的嗚咽。
門內,一盞如豆的油燈勉強驅散一小片黑暗,映照著兩張同樣枯槁絕望的臉。男人和女人沉默地對坐著,中間隔著一片令人窒息的虛空。
炕角蜷縮著兩個孩子,大的約莫七八歲,緊緊抱著小些的妹妹,兩個孩子都睜著驚恐的眼睛,望著燈影里父母如石雕般的身影。桌上,空空的陶碗倒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