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長山皺眉道:“可殺了他們,又能如何?”
“至少為百姓報了仇。”
“不過泄憤罷了。”
“難不成連泄憤也不行?平白無故被欺辱,即便事情已經發生,但事后不能報仇,不該報仇?”
“殺得了月華山的修士,殺得了長寧山修士,殺得了身后更多的修士?”
孟長山沉聲道:“這如何是正道?”
周遲看著孟長山說道:“能殺月華山修士,那就殺月華山修士,之后能殺長寧山的修士,便殺長寧山的修士,等更強了,便殺所有東洲作惡的修士,只要足夠強,誰作惡便殺誰,他們難不成還敢作惡?”
“要是依著老先生的意思,不能徹底解決這件事的時候,便什么都不做,那便看著?看著更多百姓受害,看著修士作惡?這便是老先生口中的正道不成?”
“孟寅有一顆善心,所見不平便要平了不平,這如何有錯?”
周遲淡然道:“依著老先生的意思,修士惡人頗多,視百姓如牲畜,便不可讓家中兒孫成為修士,那若是沒有更多的孟寅這樣的人踏上修行,修士豈不是一直都是惡人居多,世道豈不是一直如此?”
“換句話說,孟寅踏上修行之路之后,不曾作惡,反倒是能阻止一些修士作惡,不是好事?對百姓沒有好處?”
周遲平靜道:“如果這世上沒了孟寅這樣的修士,這個世道才會徹底變得無比糟糕。”
孟長山說不出話來,他是清流領袖,年少時候便參加過各種辯論,說他巧舌如簧也不為過,但如今,在這個尚未及冠的少年面前,他第一次啞口無。
良久之后,他才疑惑道:“修行有這般好處?”
“孟寅如今是青溪峰弟子,若是有朝一日成為青溪峰主,便可影響一峰弟子,等成為了重云山宗主,就能影響一宗修士,等某日他若是成了東洲至強者,整個東洲修士,焉能不受影響?此理跟老先生做官一般,主政一縣,造福一縣百姓,做了一郡長官,便造福一郡,成為一州府主,一州百姓便如何?”
周遲緩緩開口,已經有些疲憊,講道理這種事情,他從來不愿意做,比殺人麻煩太多。
“真能如此?”
孟長山喃喃自語。
周遲輕聲道:“一輪大日能普照世間,做不了大日,一盞油燈也可照亮一間暗室。”
孟長山猛然抬頭。
周遲沉默不語,這些話,是他替孟寅說的,至于他,身為劍修,還是殺人更簡單一些。
至于等到他成了東洲……甚至這個世間誰都不敢招惹的劍仙,只需說一句孟寅是自己的好朋友,其實是一樣的。
書房外。
有些疲倦地走了出來,孟寅趕緊湊了上去,期待問道:“怎么樣?”
周遲說道:“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
孟寅神色復雜,猶豫片刻,還是說道:“先說壞的。”
“你欠我一個人情了。”
周遲看了他一眼,為旁人費這么多口舌,他從未做過這樣的事情。
孟寅喜笑顏開,“這算什么壞消息,我就說你能成嘛。”
周遲懶得說話。
身后,孟長山推門而出,站在門口,看著這邊雨廊下的兩個青衫少年,眼神復雜。
孟寅小心翼翼道:“爺爺,身體還好么?”
孟長山笑罵道:“還不讓人準備飯食,哪有客人來,就這么干看著的?”
聽著這話,孟寅這才完全相信周遲解決了事情,他扭過頭,興奮道:“周遲,你是神仙啊!”
周遲不不語,心想就剛才那短暫時間,他實實在在覺得比一人對上兩位天門境,還要來得恐怖。
遠處的孟父孟母,此刻也長舒一口氣。
更遠處的孟重更是欣慰一笑,大少爺到底是逃過一頓毒打。
之后一頓家宴,孟長山破天荒的在桌上要了壺酒,不僅敬了周遲一杯,還跟自己那個平日里動輒打罵的孫兒好好喝了一頓。
孟章也是聰明人,知曉老爺子改變看法,全靠周遲,所以在酒桌上也說了不少感激語。
他是真的愛護自己那個兒子。
一頓家宴,最后歡聲笑語,等到散席之時,已經是月上中天。
喝了些酒水的周遲本來想返回廂房繼續開辟劍氣竅穴,只是在庭院走過的時候,看到今夜月圓,想了想,想跟孟寅說一聲自己要出去走走,但看著這家伙已經醉得要跟孟長山稱兄道弟,也就作罷。
最后周遲只是跟孟重說了一聲。
這位管家點頭之后,沒忍住,說道:“多謝仙師,要是沒仙師,大少爺肯定逃不過一頓打。”
周遲笑了笑,沒有說什么。
只是出門的時候,又回頭看了一眼那邊桌上的祖孫三人。
走出孟氏老宅,一座小鎮竟然還燈火通明,小鎮并無宵禁,百姓們似乎也沒有早睡習慣。
周遲在小鎮長街上走著,看著兩側的百姓住所和那些店鋪,心神搖曳,一座綦水郡,臨近江陰府這邊的百姓習俗和靠近慶州府腹地那邊的百姓習俗,都有極大的不同,這冬溪鎮,就跟他那許久不曾回過的家鄉幾乎一般無二。
走在這里,似乎故地重游。
尤其是看到身前不遠處,臨街有個燒鴨鋪子,周遲便有些怔怔出神。
猶記得還是少年時候,母親早亡,父親在小鎮東邊的渡口做腳夫。每日早出晚歸,有明月高照的夜晚,周遲總會從家里穿過一座小鎮,趕到東邊的渡口,等著和父親一起歸家。
那個時候,趕上父親發工錢的時候,就會在小鎮東邊的燒鴨鋪子,買半只那沒賣完的燒鴨,用油紙包著,提著回家,燒鴨在手,幼年周遲哪里忍得住回家,一路央求下,父親總會將唯一的鴨腿遞給自己兒子,讓他先吃。
吃著鴨腿,踩著月光,牽著爹爹的大手,約莫是周遲記憶里最溫馨的時候。
等到了家,小周遲也會找出老爹的便宜酒水,為他倒上一碗,然后一大一小,跟那半只燒鴨廝殺。
只是當爹的,喝酒不多,吃肉更少,看著那吃得一嘴油星的兒子,便覺得十分滿足。
日子過得清苦,但一杯便宜酒水,偶爾有一口燒鴨,還有個貼心兒子,日子也就不覺得苦了。
踩著月光的周遲,手里拿著一個燒鴨腿,咬下一口,食不知味。
——
帝京,皇城深處,西苑那座道觀前,來了個女子。
女子一身紫衫,身材修長,玲瓏有致,唯一可惜的,便是那張臉,不過中人之姿。
她站在道觀前,看了一眼那道觀上方的朝天觀三個字,沒有說話,只是徑直走了進去。
兩側做道士打扮的太監紛紛低頭,沒人敢斥責這女子的無詔擅闖,更沒人膽敢去攔。
女子走入道觀,很快便到了那精舍前,沒有任何猶豫,便直接邁步走了進去,等到看到那些精舍四周的帷幔之后,這位紫衫女子厭惡道:“弄得這般繁瑣做什么?”
隨著她開口,一抹劍光不知道從何處而起,但瞬間便將這些帷幔直接斬開,一瞬間,無數的帷幔下落,鋪滿一地,那一身道袍的大湯皇帝就這么出現在女子視線之中。
這等精舍,一座大湯朝,能夠有機會進入的重臣都沒幾個,就連太子李昭,這些年也不過堪堪來過數次,但這個女子如此擅闖,還隨意的將那些帷幔斬落,大湯皇帝卻沒有任何動怒,他只是微微睜眼,看向這個紫衫女子,笑道:“跟這些帷幔置氣什么?”
女子淡然道:“那要不然賞你一劍,看看你這些年潛修,是不是真有所得?”
大湯皇帝笑了笑,“跟你這個女劍仙動手,朕莫不是瘋了?”
劍仙?
這東洲,有資格稱得上劍仙兩字的劍修,約莫一只手都能數得出來,只是其中有女子?
難不成眼前女子,是跨洲而來的別洲劍仙?
“少廢話,東西給我。”
女子伸手,似乎對于眼前的這位一洲之主半點看不上眼。
大湯皇帝從懷里拿出一本冊子,丟了出去。
女子沒伸手,只是任由那本冊子飄蕩過來,在她眼前展開,快速瀏覽了一遍之后,這女子挑眉看向上面的某個名字,“重云山周遲?”
大湯皇帝說道:“重云山的內門大會,這個玉府境的劍修,勝過了天門境的蒼葉峰弟子,三境奪魁,成為了重云山前所未有的內門大師兄,說起來,此子展現出來的天賦,已經不弱于當初的祁山玄照。”
提及玄照,女子臉色忽然一變,她看向大湯皇帝,臉色變得有些冰冷。
大湯皇帝也不以為意,只是淡淡道:“這么多人你都沒去看過,玄照看不到了也就看不到了,知道你在尋人,但真會是他?”
聽著這話,女子的神色依舊冰冷,她知曉玄照的存在之后,便一直想來看看,只是有些事情實在是讓她沒能抽身,等到再來的時候,玄照已死,她沒能看到,自然讓她生怒。
“在我沒有看到這個周遲之前,他要是再死了,你這座道觀就別想要了。”
女子冷聲開口,只是她說的道觀,真的只是道觀嗎?
大湯皇帝還是不以為意,“你怕他死了,便該現在就去看看,是不是你要找的人,不然哪天出了事情,誰都沒法子保證,你威脅朕又有何用?”
“不需要你來教我做事。”
女子冷笑一聲,然后看了一眼眼前的冊子,一道凌厲劍光,直接便將其撕個粉碎。
然后這位女子轉身便要離開這間精舍。
大湯皇帝在她身后說道:“你好像忘了些什么?”
女子沒有轉身,只是隨手丟出一個瓷瓶,整個人化作一條劍光拔地而起,破開云海,朝著天幕遠處而去。
而握住瓷瓶的大湯皇帝,眼眸里閃過一抹喜色,但又很快消散,這位大湯的皇帝陛下,收起瓷瓶,站起身來,從一地帷幔中走過,然后來到精舍門口,看了看天上那被女子劍光拖拽出來的一條雪白痕跡。
好似貫穿天地。
他的道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而他只是微笑道:“難作長生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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