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地牢最深處的天字號牢房,霉斑爬滿了石壁。
薛綏坐在草席上,望著石壁上蜿蜒的水痕出神。
甬道盡頭,鐵鏈聲叮當作響。
角落里的老鼠聽到腳步,嚇得四散奔逃……
牢門吱呀洞開,李桓一襲素白孝衣立在光影交界處,肩頭夜露未干,手中食盒卻騰起裊裊熱氣。
“這般境地還能泰然自若,本王著實小瞧了你。”
薛綏抬眼看著他,一聲不吭。
他撩袍走進,獄卒提著的燈籠,在他面上投下陰鷙光影。
“你們且退下!”
兩名獄卒忙不迭退了出去,聲息漸遠。
地牢里只剩一盞油燈,在潮濕的空氣中發出微弱的光。
“你倒是沉得住氣。”李桓將食盒重重擱下,邊角磕在凹凸的地面發出一聲悶響。
“事到如今,還不打算交代么?”
“王爺想聽什么?”薛綏抬眸,神色淡若寒潭,“是說盧僖的帕子為何染了蛇莓汁,還是問王爺如何將那枚碎玉玨塞到我荷包里,等著聽我喊冤?”
“好一張利嘴!”
李桓冷笑逼近,鐵鉗般扣住她手腕抵在石壁上,獄燈映得他眼角,血絲暴起。
“這么嘴硬,是不是以為太子能救你?”
“太子為何要救我?”薛綏反問,面不改色地任他攥著,“妾不過是王府側妃,而太子殿下,是國之儲君。”
李桓蹲下,鷹隼般的目光死死鎖住她,恨不得將人剜出個窟窿。
“本王親眼所見,太子為你屢屢破例,不顧體面的公然維護……甚至在清輝殿上,為阻止禁軍拿你,幾欲動武……”
腕骨抵在磚墻上生疼,安息香的味道鉆進鼻腔,不問也知,李桓是從哪里來的,此刻,又有何等噬骨的殺意,藏在這刻意的松弛下……
薛綏陡然發笑,眼尾掃過他緊繃的指節。
“妾身與太子殿下清清白白!殿下向來公正嚴明,不過是仗義執罷了……”
“清清白白?”李桓一聲冷笑,“你不妨問問太子,他那雙眼睛,可清白得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薛綏說罷,便闔上眼睛,一副不愿理睬的樣子。
僵持片刻,卻聽得食盒輕響,李桓的聲音突然低了許多……
“翡翠蝦餃,你長姐特意交代廚房做的。”
頓了頓,他又將食盒推近半寸。
“她說你愛吃蝦仁,特意用雞湯煨過。嘗嘗看。”
翡翠蝦餃的香氣混著霉味炸開,薛綏垂眸望著食盒,再打量李桓臉上蒼白的倦意,一抹陰霾,悄無聲息地漫過心底。
她看得出來,李桓恨她。
為何惺惺作態?
“王爺有話,不妨直說?”
她伸出手,慢吞吞將食盒推遠三分,“是想讓我認罪,還是要我攀咬太子?”
李桓凝目,指尖拂過她散落的鬢發:“平安,以你的聰慧,該知道本王要什么。”
“王爺高看我了。”薛綏避開他的觸碰,雙眼微微瞇起,冷笑,“我不過是枚棋子,您與太子博弈的棋子。”
“你是不是以為本王不敢殺你?”李桓突然怒了,扣住她的后頸,逼她直視自己,眼底仿佛有血絲滲出。
“記住!從來只有本王不想殺的人,沒有殺不了的人。”
“殿下若真信我是西茲細作,何必等至今日?”
李桓渾身一震,仿佛被戳中軟肋。
薛綏將掌心按在冰冷的地上,語氣輕如飛絮。
“薛六這條命沒有那么值錢,不值得王爺大費周章地算計。王爺處心積慮害我下獄,除了認為我是殺害蕭貴妃的兇手,無非是存了心思,借由我來扳倒太子,不是么……”
“是又如何?”李桓捏起她的下頜,拇指重重碾過唇角,“他若不對你心生妄想,又怎會中本王的圈套?”
“可惜,王爺機關算盡,卻必輸無疑。”薛綏平靜地看著他,睫毛在燈火下投出淡淡的陰影,“太子對我,并無男女情分。王爺與太子斗了這么多年,想必比我清楚他的為人,他若會動私情,便不是太子了。”
她說得很是坦然,李桓盯住她,緩緩抿起唇角。
“那便拭目以待好了……”
“看看這個火坑,李肇跳是不跳?”
話音未落,甬道盡頭突然傳來騷動。
遠遠的有獄卒稟報,“殿下,鄭國公府郭三姑娘,前來探望薛側妃。”
李桓皺眉轉身,看一眼薛綏平靜無波的臉。
“讓她進來。”
片刻后,郭云容領著一個小丫頭,腳步匆匆走下石階。
她似乎是第一次到地牢這種地方,怯生生地四處張望著,提著繡繃的手,都在微微發抖……
好不容易“逃”到獄卒前面,踏入牢門,突然看到李桓立在燈火下,嚇得輕呼一聲。
“王爺萬安。”
郭云容屈膝行禮,一張臉被牢火映得通紅。
“臣女不知王爺在此,有失禮數,還請王爺贖罪……”
本是養在深閨的少女,生平最大的風波不過是及笄宴上被盧僖陷害,而李桓此人,天生帶有一抹不怒自威的壓迫感,居高臨下的目光一掃,她便膝頭發軟,不知所措。
李桓淡聲道:“郭三姑娘深夜來此,所為何事?”
郭云容瞥一眼角落的薛綏,小聲道:“今兒天又涼了,母親說夜里怕有一場急雨,臣女來給薛側妃送些衣物……”
李桓瞇眼打量丫頭手中的包袱,忽然挑了挑眉:“郭姑娘果然賢德,尚未入東宮便這般賢惠,體貼入微。”
話里有話,可惜郭云容并未全然聽懂。
她頰邊飛紅,垂下頭去,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頸,說得結結巴巴。
“王爺說笑了,臣女是,是自己來的,與東宮,東宮無關……”
“哦?”李桓目光如炬,語氣卻漫不經心,“郭三姑娘對一個身陷大牢的罪婦,為何如此上心?”
郭云容一聽這話便急了,杏眼圓睜。
“側妃是好人,昔日對臣女多有照拂,若她落難,我便避之不及,豈不成了忘恩負義的小人?”
“郭三姑娘重情重義,菩薩心腸。太子好福氣。”李桓意味深長一笑,伸手指向那包袱。
丫頭緊張地縮著脖子,遞上去。
李桓指尖勾起包袱一角,用力一拉。
里面的東西,便那樣散落開來。
幾件針腳細密的衣物,還有幾包用油紙裹著的零嘴。
一看便知是小姑娘的心思。
李桓淡淡一笑。
“郭三姑娘這一番心意倒是誠懇,可惜地牢里霉氣太重,只怕她不便消受。”
薛綏冷眼望著他,忽然低頭,劇烈地咳嗽……
郭云容慌忙上前扶住她,袖中香粉混著少女的氣息傳來。
“側妃可是受了寒?怎地咳嗽起來?”
薛綏看著這天真純善的少女,想到她及笄宴上被盧僖刁難時的窘迫模樣,不由淡淡一笑。
她與郭云容的兄長郭照懷有凌辱之仇,對鄭國公府也全無好感,但對這個郭三姑娘,倒是不太討厭……
至少,她有一顆良善之心。
“郭三姑娘請回吧,往后不要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