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聲槍響。葉笙射穿玻璃,殺死了司機,趁著程小七因為母親的死去而失神的這幾秒鐘,葉笙直接縱身一條,從玻璃窗進去,把司機的尸體丟到旁邊。面色冷漠,自己坐上了駕駛座。他再度掌控方向盤,油門踩到底,破開暴雨!
破開路障,朝倉庫沖去!
程小七盯著自己空空蕩蕩的指間,終于反應過來了。他一下子站起身來,面色陰沉,往葉笙走去。
程小七是a+級的異端,雖然同樣是a+,但程小七在怪誕都市的力量絕對比鬼母要強大。葉笙哪怕吸收入所有鬼母的靈異值,射出的子彈都未必能殺死程小七。何況,他這一路早就耗費了不少靈異值了。為了能百分之一百的擊殺程小七他必須得給自己創造出一個絕佳的機會。
就像在淮安大學地下室,對付那些童話角色的方法,用結局終止故事,程小七的結局,其實他是知道的。
——一百年前,故事雜志社正式關門那日,藏書倉庫起了場大火。
這輛公交車疾風帶雨,破開黑霧,沖向倉庫。
程小七面如厲鬼。就在他的手要抓破葉笙的腦袋時,車身忽然劇烈震動,哐當兩聲,公交車撞上倉庫,不知道是哪個地方摩擦起火,滋滋,黑色的濃煙滾滾冒出。程小七豁然回頭,眼看隨著公交車的傾倒,他放在位置的紙箱子也隨著狂風嘩啦啦,信封和稿子飛到窗外。
“不……”
程小七瞳孔緊縮,都顧不上葉笙了,他抓住車窗,任由碎玻璃劃破手掌,跳了出去。帶著火星的稿子飛到倉庫里,倉庫里本來就全是藏書,這一刻更是星火燎原,頃刻間火海成線成片。
“不!”
程小七咬緊牙關,追著那些信,沖進了倉庫。
《怪誕都市》的結局他坐上13路公交車離開淮城,在車上遇到了一個女人,這本來就是死亡的預兆。都不需要等到一百歲了,他提前好多好多年,見到了那個素未蒙面又無比熟悉的母親。
……程小七是在火海被活生生燒死的。
葉笙自駕駛座跳下。
他落地的一刻,后面的車身徹底爆炸,巨大的轟鳴聲和滾滾白煙卷動他的襯衫衣角。
葉笙調動著全身的血液,來凝聚這最后一發子彈,眼神刻骨的冷。
他從到淮城開始就一直活在故事大王的陰影中。那個癲狂的、幼稚的、活在童年里的、非黑即白的故事大王。當程小七還是個人時,沒人能發現他心里的陰暗面,因為他沒能力改善這一切,他孤僻陰郁,不受人待見。
所以《都市夜行者》的故事,好似只是個可悲可憐的小孩的自我安慰。
但當他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那一切就變了。
他為了復原自己小時候看到的鬼故事,肆無忌憚在城市里用鮮血造就怪誕。
他承了別人的恩情、善惡觀極端,于是擅作主張幫段詩和蘇建德實現“愿望”,把段詩永久困在情人湖、用蘇建德血肉筑做人墻。
他為紀念自己的人生,創造怪誕都市,在這里沒人能活著離開春城。
詭譎,瘋狂,喜怒無常。
這就是程小七。
這就是故事大王。
葉笙的瞳孔里慢慢滲出血色,鮮紅如同最瑰麗的瑪瑙。
他覺得渾身的感官都在被一股莫須有的力量碾壓,血液如巖漿沸騰,這一刻,他內心的戾氣和殺意到達前所未有的巔峰。
殺了他,寧微塵才能獲救。
葉笙的靈魂在扭曲的疼痛,但是他的表情卻是無比冷漠的。他拿著槍,站在雨中,神情徹徹底底溶于黑夜,甚至沒人能從他蒼白暴戾的臉上讀出多余的情緒。
射出這一槍,將耗費彈匣里所有的靈異值。殺死程小七,等于摧毀了整個怪誕都市。這樣春城的詛咒也失效了。
葉笙的唇角溢出鮮血,眼里的紅凝聚在一點,他感覺涌入槍口的不止是漫天浩瀚的靈異值,更有他的鮮血和靈魂。本來就傷痕累累的身軀,在經過短暫治療后,又一次被他逼到極限。
烈火沖天,葉笙看著那個往火海中走的背影。
砰。
他扣下扳機。
射出了最后的、唯一一發子彈。
赤紅子彈穿過彈道,摩擦出的星火扭曲了風雨,它出現在空中的一刻,好似照亮整片夜空。
赤橙的a+級子彈,卷挾著腥風血雨,在被風吹的滿天飛的書稿來信中,破開一切火光濃煙,射穿了程小七的胸膛。刺啦,子彈如軀體的聲音無比清晰。
在死亡的最后關頭,程小七好像察覺到了什么,步伐愣住。
可是很快,程小七低頭,摸下了自己被子彈貫穿的胸膛,沒什么反應,繼續緩慢地走進了火海中。他往前走,去撿拾他的書信。
轟。大火越來越烈。將他的背影吞噬。
葉笙的手在戰栗,渾身都在忍不住發抖,可是他強撐著站穩了身體。大腦炸裂般疼痛,好似有人在用錘子瘋狂攪動他的意識,如今連呼吸都成了撕心裂肺的折磨。他抬起手臂,擦了下唇角的血,依舊是面無表情。
食指隨意摁了下槍口,葉笙抬起頭來,看著春城的這片天空。
程小七死了,怪誕都市該結束了。
現在明明是半夜,可是天際好似在放明。
雨慢慢消了。這個世界的血腥,如同錯誤的顏色筆,在被涂改液一點一點修復。葉笙能察覺到土地在變軟,變得像泥沙。
他睫毛顫抖,低下頭。
……這是要出去了?
脫離這片深淵,看到真正的光。
葉笙只顧著注意地上的流沙。他如今痛得厲害,感官失衡,耳膜像是打鼓般,雨聲都震耳欲聾。所以聽到從倉庫里傳出的腳步聲時,葉笙還沒反應過來。
不過他畢竟是在陰山長大,越痛越清醒。
這一刻任何詞匯都無法形容他此刻的心情。葉笙覺得那雨水好似滲入了他的皮膚,他體會到了刻骨的陰寒冰冷。
噠、噠、噠。那是從火海走出的腳步聲。
火海。
他以為故事結束的火海,原來并沒有結束。
葉笙緩慢、遲鈍地抬起頭來,對上了一雙滿是血腥和瘋魔的眼睛。那是程小七的眼又不是程小七的眼。
那種強烈的血腥氣,是潑天大雨也無法沖刷的。
他從火海中走一遭,如今皮膚血肉一片焦黑。
故事大王。
——為什么故事大王會在程小七體內?!
成為“神”的“講故事的人”,早就忘去了最早的初衷,他習慣于掌握一切,習慣于命令一切,習慣于用絕對苛刻的條件去懲罰惡人。于是渾身上下的血氣濃郁刺鼻。
葉笙根本不知道,為什么故事大王會出現在這里,但是他現在腦海里想的居然是,詛咒結束了,故事大王在他這里,希望寧微塵他們可以出去吧。
葉笙咽下喉間的腥甜,低頭,神色冷酷,把玩著手里的槍,仿佛他根本不是早就把籌碼用完的賭徒,而是依舊手握好牌游刃有余的玩家。
沒人能看出他的恐懼或者慌亂。
故事大王卻一眼看出他是個亡命之徒,道:“我很欣賞你,如果你在長明公館留下,或許我還可以跟你聊聊天,但是我現在不想聊了。”
他的眼神陰郁又恐怖:“你毀了我兩個故事。”故事大王的聲音破碎沙啞。
他的嗓子被煙熏壞了,說話就跟毒蛇吐信子一樣。
“你毀了我兩個故事,你怎么可以活著離開。”
他話音一落,手里出現一只筆來,那只一直被他握在手里的筆。
那只從陰山列車就開始寫下無數ps,落下無數附的血腥之筆。
如今鋒利的筆尖對上了葉笙的喉嚨。故事大王舉起手的瞬間,葉笙就感覺喉間一股極度劇烈的痛傳來!
他不得不后退一步,逃出了長明公館,破開了怪誕都市,精疲力竭之際,沒想到要面對的居然是怪誕之主。故事大王的力量存在于故事里。他如今寄生于程小七,能力或許只有a+,但也不是葉笙如今可以對抗的。浩瀚恐怖的威壓鋪天蓋地,對于他來說,反抗猶如蚍蜉撼樹。
故事大王拿筆在空中輕輕地寫了一個詞。
post。
這一筆一劃的英文字母,也鮮血淋漓地出現在葉笙喉嚨上,如刀割破喉嚨,卻并沒有直接割斷血管,割著短短的皮層,讓他體會被凌遲的痛苦。
故事大王怨毒地說:“你死后,我會把你寫成我最優秀的故事的。”δ.Ъiqiku.nēt
葉笙捂住自己的喉嚨,看著他,啞聲道:“你做夢。”
故事大王表情古怪,冷笑一聲。他居高臨下,一雙眼睛在寂滅中涌出無數殺意。他知道葉笙不是螞蟻,因為這個沒有任何異能的人摧毀了他的計劃!摧毀了他的故事!
故事大王仰起脖子,骨骼輕微作響,他低聲說:“春城快要毀滅了,你不想成為我筆下的角色,那么你就留下來陪這個世界吧。”
突然間,一股巨大的吸力,從下往上,纏住葉笙的腳。葉笙愣住,他體內翻涌,喉間涌出一口血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的血液里好像有花的芬芳,詭異又沁人心脾,熏得人醉。
他低頭,看到流沙纏住他的腳,而他紋絲不動,他的雙腿好像變得不像自己的。
它們變得像兩根木頭,在泥沙里生根……生根……
春城的種子在他體內發芽了!
故事大王怪異地看著他,眼里是殺戮是諷刺是悲哀是嘲弄。故事大王說:“留下來吧,作為春城的一部分,在這里生根發……”
“芽”字還沒落下,突然間,一股極寒極冷的氣息自后方蔓延。故事大王的話停在口中,他愣住,錯愕地回過頭去,隨后瞳孔瞪大,看著那束光。
那仿佛超越光速的箭矢,破空而來。
它通身是銀色的,周圍卻浮現著一層淡淡的血光。
這枚箭矢過來的剎那,草木凋零,蟲獸作古。萬事萬物摧枯拉朽,空氣中每一粒元素都在動蕩,世界被分離出各種物質。而此時每種物質都以一種極度怪異的姿態,在進行著逆自然的運動,變成“之前的狀態”。故事大王望著這道把世界照得純白的光,他身上被燒焦的皮膚,都被吹開,露出嶄新的、完整的皮膚來。但是緊接著,他的半邊身軀開始粉末化,細碎化。
故事大王意識到這是什么,眥目欲裂。
——時間。這是一只射向他的光陰箭!
被它射中,他必死無疑。
故事大王被逼到絕境,咬牙切齒,握著筆眼珠瞪出:“我不會、那么輕易就死的,這是……我的故事里啊。”他拿起手里的筆,無數文字繞在它筆尖,那無數的喜怒哀樂匯成浩瀚的力量,幫他抵擋住了光陰箭最致命的一擊。
可是他依舊受了深深的影響。身軀雖然沒有灰飛煙滅,但變成了一個虛無的小孩的幻影。而筆下的文字,也將這個馬上就要倒塌的故事世界改頭換貌。
葉笙抬頭,這只箭化為流星散落。纏著他的泥沙消失,埋在他體內的春城的種子也消失。根須作廢,葉笙可以自由活動了,但是他眼睛被光所灼傷。他閉上了眼,身體突然變得無比輕,輕輕飄飄的,好像自己變成一團沙,被吹散了。
在這一片純白的光中,葉笙好像聽到了一個小男孩的聲音。
稚嫩清脆,滿懷純真。
“今天學了一篇課文叫《竊讀記》,才知道原來我這樣的行為被叫做竊讀哇。不過,要是可以的話,我想在書店呆一輩子。”
“如果人能一輩子活在故事里就好了。翻開一本書,就能收獲一個新的朋友。”
“可是書店老板說,人是不可能永遠活在故事里的,他說我早晚會長大。”
劇烈刺目的白光過后,葉笙感覺自己慢慢地又有了重量。他睜開眼,看到了讓他熟悉的,恍如隔世的一幕。
他看到了清平鎮。
他來到了清平鎮的街上。那個夢里縹緲虛幻的清平鎮,真實的出現在他的面前。
低矮古舊的平房,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兩邊是各種擺攤叫賣的糖葫蘆、棉花糖。前方傳來一陣顛勺翻鍋的炒菜聲,煙火味香飄十里。
葉笙的思維轉動很快,他之前在把玩槍的時候,就發現了里面還剩下一絲殘留在匣壁上的靈異值。
這點靈異值,連一個f級異端都殺不死,但足夠殺死一個凡人了。或者說,殺死一個小孩……
葉笙閉眼又睜開,臉色蒼白,忍著劇痛往前走。
青石板路凄幽。
一九九幾年的春日。墻很薄,依稀能聽到校園里朗朗的讀書聲。
轉過街角,看見三陽春的沖天招牌,聞見炒菜的香味,聽見鍋勺敲打的聲音,我松了一口氣,放慢了腳步。
這是一段,有關竊讀的歲月。.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