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省府州縣,除了規模,牢房的規制都是一樣的。通道,鐵柵欄,石面墻地,而且在進入牢房通道的出口一律有值房。現在淳安縣大牢的值房規格升了,成了海瑞臨時辦公的簽押房。
門外站滿了兵,海瑞卻一律不讓他們進來,守候在里面的是淳安縣的差役,都挎著刀把在門口。海瑞一個人坐在臨時搬來的大案前,翻閱著前任留下的賬冊案卷。
兩個差役提著兩只桶和一籃子碗筷,送牢飯進來了。
“太爺。”差役放下了桶,對著海瑞,“該給人犯開牢飯了。”
海瑞望了望兩只桶:“就在這里分了。”
兩個差役對望了一眼,一個拿碗,一個舀飯,十幾碗飯很快分好了。兩個差役就把一碗碗飯往桶里疊。
“慢著。”海瑞叫住了他們,“每碗你們都吃一口。”
兩個差役一怔:“太爺,這可是牢飯。”
海瑞:“每碗都吃一口。”
兩個差役只好拿起了筷子,猶豫了好一陣子才每人端起一碗,挑起一團飯送到嘴里。那飯剛一入嘴,二人的臉都苦了起來。
正所謂“為人莫犯法,犯法不是人”。哪個朝代的牢里照例都由官倉配撥牢糧。牢頭獄卒卻從來不會把官倉的好米給人犯吃,都是賣了好的,再買陳年霉米,講點良心的便配上糠秕,黑了心的便往里面摻上沙石。這飯怎么能吃?偏偏遇上這么一個太尊,居然叫送牢飯的差役先嘗。二人心里罵著,卻不敢不吃。
一人嘗六口,十二碗都嘗遍了。海瑞這才說道:“告訴所有的人,不要打量著在飯里下毒。毒死一個人犯,做飯的送飯的就把飯自己吃下去。”
兩個差役:“不敢的。”
海瑞:“送進去吧。”
二人這才又將碗疊入桶中,提著桶,向通道走去。
還有個苦的,這時也走進來了,便是田有祿。
海瑞抬起頭望著他。
田有祿在他大案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揩著汗:“堂尊,只差沒下跪了,卑職也只借到了兩天的賑災糧。”
海瑞:“都分發了嗎?”
田有祿:“正在分發。”
海瑞便不再看他,低頭翻著賬冊:“那就再去借,我說的是三天,還差一天。”
“堂尊,卑職再借不到了。”田有祿像是鐵著心來的,語氣便也有些倔抗,“擔著哪一條,堂尊看著治罪吧。”
海瑞仍然低著頭:“哪一條也不擔。等這個事完了,我只問你一件事,新安江大堤在淳安境內是怎么決口的。”
田有祿的臉一下子變了:“堂尊,前任知縣都砍了頭了,你不能把這事再算到卑職頭上。”
海瑞:“借糧去。”
田有祿只好站了起來:“堂尊,屋檐滴水代接代,新官不算舊官的賬。你老將來也要交任的……”
海瑞的目光“刷”地盯向了他:“我沒有兒子,也沒有打算活著走出淳安!借糧去!”
“好,好。卑職這就去借。”田有祿走出去不一會兒,揮著汗又折回來了,跨進值房的門檻便嚷道:“來了!堂尊,終于來了!”
海瑞:“什么來了?”
田有祿:“糧船!江南織造局買田的糧船!”
海瑞一震:“哪兒的糧船?”
田有祿:“織造局的糧船。”
海瑞倏地站起:“你看明白了?”
田有祿:“差役來報的,說是看得清清楚楚,每條船桅桿上都掛著織造局的燈籠。他們的人也被領著等在縣衙了。”
海瑞:“你去接待,當面再問清了,到底是不是織造局的糧船。”
田有祿:“各條船上都掛著燈籠,鐵定是織造局的。”
海瑞兩眼閃出了光:“你親自去落實,他們真是打著織造局的牌子來買田就好!”
田有祿哪兒能聽明白海瑞的意思,立刻逢迎道:“堂尊說的是,宮里來買田了,怎么做我們都可以卸擔子了。”
海瑞的眼斜乜向了他。
田有祿:“堂尊,卑職說得不對?”
海瑞:“你說得對。問清楚了便告訴他們,叫他們的糧船先在碼頭上等著,我會去見他們。”
“是嘞!”田有祿第一次答話有了底氣,緊接著對著海瑞:“堂尊,卑職出面借本縣大戶這三天的糧是不是可以明天就還?”
“那些大戶在催還了?”海瑞又盯向了他。
“那、那倒還沒有。”田有祿又有些結巴了。
海瑞便不再理他,斂著目光,在那里急劇思索起來。
田有祿只好放輕了步子又走了出去。
一條條船上的帆都下了,織造局的燈籠還掛在桅桿上,后面的船頭咬著前面的船尾,桅桿如林,白紗面紅字的燈籠更加突出醒目。
除了沈一石那只大船是緊靠在碼頭邊,大隊糧船皆離岸四丈開外,船頭船尾用鐵鏈套住了,浮停在江面。災年地面,防的就是饑民搶糧。因此沿岸一線都站滿了兵。
沈一石這時又換了衣服。由于長年替織造局當差,楊金水為他向宮里恩請了一套六品的冠帶,和吏部委任的官員不同,紗帽上不帶翅,袍子上也沒有補子,但一穿上,在百姓看來便是官家,在官場看來便是宮里的人。沈一石平時勤于事務,舉止低調,這一套織造局的袍服從就沒有穿過,今日乍一穿上,他身邊的人都有些吃驚:老爺原來是官身!
這時一把椅子擺在大船的船頭,沈一石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岸上早已站滿了災民百姓,被兵擋著,一雙雙饑渴的眼都望向船頭的沈一石。
那個管事被四個兵護著,從淳安城北門那邊馳來了。到了碼頭,管事下了馬,立刻走上跳板,向沈一石走去。
管事走到他的身邊,低聲地稟道:“老爺,小的去證實了,臬司衙門抓的那個倭寇和通倭的人犯確實沒有處決,現在都關在牢里。新來的那個海知縣說是要等著總督衙門巡撫衙門和臬司衙門重新審案。”
沈一石目光望著遠處江面的流水:“那個海知縣還說了什么?”
那管事:“小的沒見著海知縣,是淳安的縣丞轉告的,只說那個海知縣會來見老爺……”
沈一石慢慢望向了他:“賑災的糧應該今天就沒了,他們也不急?”
那管事:“好像他們向本縣的大戶又借了三天的賑災糧。”
沈一石沉吟了:“我倒真想會會這個海知縣。”
那管事:“小的這就催他來?”
沈一石:“不用催。催,他也來不了。”
那管事一愣。
沈一石:“你帶著幾個人還到城里,在縣衙看著,有什么事情立刻來稟告我。”
“是。”那管事立刻又向跳板走去。
“來人。”沈一石站了起來。
兩個隨從立刻趨了過來:“老爺。”
沈一石取下了頭上的紗帽,一個隨從連忙雙手捧著接了過去。
“侍候更衣。”沈一石光著束發,向船艙走去。
兩個隨從,一個捧著紗帽,一個垂著手在后面跟了過去。從背影看,那件六品官服穿在老爺的身上確實讓他不自在。既無平時葛麻布衣的厚重,也無一路來蟬翼絲綢的飄逸。-網
讓沈一石說中了,海瑞眼下還離不開這里。兩日前停了行刑,他便只有一條路,那就是等。等來的是什么結果他也不知道。鄭泌昌何茂才會不會來?如果他們不來,蔣千戶帶來的是什么指令?都不知道。他唯一的希望是派往蘇州送急報的那一路,倘若急報能送到胡宗憲手里,譚綸在他身邊,一定會趕來。可蘇州的路程比杭州遠,況且胡宗憲是在途中,倘若錯過,這路急報就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到胡宗憲手中,能讓譚綸知道。他來的時候只剩了一天的賑災糧,逼著田有祿借了三天的賑災糧,有了這些糧能挺四天。四天中買田的糧船肯定能到,剩下的一步棋便是借著這個冤獄,阻止他們買田。然后將買田的糧留住,以淳安縣衙的名義借下來,再借給災民,趕在六月和七月把秧插下去,到
徐千戶又氣又恨:“撞門!撞開了再說。”
蔣千戶:“要把織造局的人傷了,麻煩就大了。”
徐千戶:“天都要亮了,先撞開門再說。”
蔣千戶沉吟了片刻:“那就先在外面放火燒屋子,就說是報火警,把門撞開。將織造局的人和姓海的架出來,再行事!”
徐千戶:“好辦法!都聽明白沒有?”
幾個兵:“明白!”
徐千戶:“一隊放火,二隊撞開門闖進去架人!”
“是!”幾個兵立刻跑了開去,一邊招呼著,更多的兵向他們聚攏過來。
好一陣忙亂,一個兵又跑過來了。
蔣千戶:“又什么事?”
那個兵:“二位爺,牢門太結實,二隊沒有撞門的家伙。”
徐千戶氣得要死:“找根大木頭柱子!”
那個兵:“可這院子里也沒有……”
徐千戶:“那就到外面去找!找不著就把哪個鋪面門外的柱子砍了!”
那兵:“明白!”又急忙跑了過去。
一隊兵跑出了院門。在大牢不遠處的街道旁看到了一家鋪面外有根碗口粗的柱子撐著挑出來的屋檐。那個兵低聲喊道:“就這根了!”
兩個兵拔出了刀一邊一個便往那根柱子的底部砍去。
柱子兩邊斜著砍出了兩道深口。那個兵又喊道:“好了。撞倒它!”
幾個兵猶豫了:“垮下來可砸人。”
那個兵:“砸不死。快撞!”說著自己帶頭用腳狠狠地向那柱子踹去。
那柱子晃了晃,依然不倒。屋檐上的瓦倒掉下來了幾塊,砸在街面上發出好大的響聲。
“有賊!”鋪面里有人喊了起來。
兩個兵走了過去,惡狠狠地威脅道:“閉嘴!再喊殺了你全家!”
里面安靜了。
踹柱子的那兵急了:“用肩,輪著撞!”
一個兵便卯了勁跑過去用肩頭狠勁一撞,柱子大晃了一下,那兵也一屁股坐在地上。
另一個兵:“人推人,能推倒。”
踹柱子那兵:“那就推。”說著自己雙手繃直了頂住那根柱子。
一個兵站到他背后雙手頂住他的背部,幾個兵后面的頂前面的,都站好了。
頂柱子那兵:“聽我的號令。三(音:散)——起!”
所有的人一齊用力,那根柱子帶著檐上的瓦“轟”地倒下來了。
那些兵連忙閃開。
踹柱子那兵:“抬上,走!”
幾個人抬起柱子便跑。
剛跑了不遠,側方的街面上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了過來。幾個人站住了。
一個官帶著十幾騎馬從側面的街上馳過來了。
馬隊在這幾個扛著柱子的兵邊上停住了。幾匹馬兀自繞著他們踏著碎步轉著。
幾個兵懵了。
那官便是高翰文,這時緊盯著他們:“哪個衙門的?干什么?”
那兵有些慌:“回、回大人,縣牢著火了,我們去撞門救人。”
高翰文一驚:“帶我們去!”
那些兵又不敢動了。
高翰文喝道:“走!”
親兵們都拔出了刀。
那些兵只好抬著柱子小跑著向縣牢方向引去。
高翰文帶著親兵策馬跟去。
——火把都已準備好了,牢外院子里那些獄卒住的屋墻邊也堆了好些干柴,單等柱子一來便放火,再撞牢門。
火把光將大牢外的院子照得大亮,蔣徐二人這時已經退到了一間屋里,站在門后邊急等著找柱子的兵。突然聽到了馬蹄聲夾雜著腳步聲,便立時覺得有些不妙。
可院子里那些兵已經等不及了,眼睛盯著院門,火把便在干柴邊晃著。
蔣千戶:“不好。叫他們先不要放火。”
門外一個兵立刻喊道:“不要放!先都不要放……”
正喊著,幾個兵抬著那根木柱,一群人馬緊跟在他們身后闖進了院門。
“關門!”蔣千戶看到了高翰文,立刻一拉徐千戶,將門連忙關上。